門閥之上

第247章 主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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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節當日一早, 太子、陸昭以及百官出宮郊祀。偌大的皇宮內除了皇帝以外,唯有薑紹、吳淼二公、尚書仆射王謙並尚書、中書二省散員駐守禁中。以陸昭為首的殿中禁軍班底,陳霆、許平綱二人並未出行。

“王嶠在不在省中?”魏帝半臥在榻, 身著單衣,臉色略有潮紅, 但也不過是以酒入藥之功, 整個人依舊是浮腫病態。

自太子歸京、陸昭把持禁軍後,皇帝已甚少視朝,因此黃門亦沒有日日向台中討取官員出席情況以作備案。劉炳忙道:“奴婢這就遣人去問, 若王中書在,陛下可要召見?”

魏帝拭了拭鬢發間的汗水, 而後道:“若他在,便讓他過來。索性春困無事, 朕好久沒有下棋了。”

劉炳應下,旋即命人速去中書署衙。

魏帝起身, 獨坐窗前,春風溫潤, 讓他的汗熱略有緩和。不遠處的飛花樹影下, 一名身著輕衫藕裙、容色嬌俏的小宮女正倚在樹邊,似是在躲懶。如今宮中侍女也多有撤換,小宮女初入永寧殿這樣富麗堂皇之地, 對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或左顧右盼,或墊腳眺望。偶有戍衛或宮人經過, 也忙歸於道邊垂首默立。待這些人走過, 便繼續觀覽苑中春景,不乏憨態。

窗外春光明亮, 殿內雖然點了不少燭火仍不乏晦暗。那小宮女仰頭望向永寧殿,右手從下往上一點一點,似是在數飛簷上瑞獸的數目,絲毫不知殿內有人在窺探。隨後一個小內侍跑了過來,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忽然一副無所適從的模樣,但在小內侍繼續說了些什麽後,便順從地點了點頭,跟他離開了。

淺藕色的身影從花海中消失,似乎連花瓣也安靜下來,委頓在地上,魏帝的心情忽然一片蕭瑟,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正待轉身回去,卻聽外麵侍者來回事。

大門軋軋打開,那抹藕色的裙衫竟在燭火下一晃而過,如幻亦如夢的亮色讓屬於陳年老朽的寂滅再次點燃。魏帝就這麽望著她,曾經在禦座上執筆殺人、深謀險略的心腸隨著宮絛迤邐與煙視媚行化為一泓春水。這自與欲念無關,人生貴賤縱然有別,卻俱以難逃春秋偉力,這不過是對年輕如豆蔻的女孩最誠懇的讚賞與難以遮掩的羨慕。

小宮女用餘光捕捉到了那扇尚未來得及關閉的窗,繼而看到了自己躲懶棲息的那片樹影,整個人愣怔在了原地,低頭絞著袖口,羞澀、惶恐兼而有之。最後在劉炳的示意下,小宮女方才湊步至屏風後,將用過的藥盞、濾子,銀銚等物移出殿外。

劉炳道:“回稟陛下,中書監今日一早已隨法駕出城郊祀去了。”

“什麽?”魏帝怒意忽盛,嚇得那名小宮女也驚悸不已。魏帝難得收了怒氣,命人先把小宮女帶下去。劉炳注意到了魏帝的神情變化,自然明白這個小宮女的與眾不同,隻命人帶她去側殿候茶水。

待人走後,魏帝才道:“隨法駕鹵簿出行人員,俱應列在出行儀注上,高宇初怎麽做的事,他這是存心?其他人呢?何嬰在不在?”

此次出去打探的小內侍早已學了個乖,趁著去中書省查問的功夫,連同各部執勤在崗的千石官員記錄都調了一份出來。劉炳入殿前已細覽一遍,旋即回話道:“回陛下,何內史也不在。”

嘩啦。

帝王大袖一揮,幾乎已要將案上的筆墨紙硯掃落,但多年的權場老手依然保持著幾分克製,袖袂戛然而止。不過,其心情之惡劣也可想而知。

“應該不是高宇初,他是渤海王的人。”魏帝皺著眉頭喃喃道。他了解元洸的脾性,偏執乖戾,不幹出點弑兄奪妻的事,已經算是不尋常,更不會與陸昭他們合作。“禁軍沒有少人,跟隨他們出郊祭祀的就是陸歸部。”

陸歸前一日加了護軍將軍,可以任命以及調任長安城的宿衛武官,並且有安排鑾駕出城護衛之責。必是陸歸把人調出去的!而負責監察武官擢升、調任、以及祭祀大禮隨行軍隊的則是……太尉。

思至此處,一汩冷汗從魏帝身後冒出。太子放了陸歸坐這個護軍將軍的位子,到了自己這一步,也是可以找個理由拖延的。但是秦州刺史陸歸前一日快馬加鞭送來了秦州土地人口的核算名錄,褚潭也上表願為太子乳母奉一鄉之地作為封邑,這是為李氏抬高身價必要的一步,也是進一步鞏固皇室在秦州新平勢力的一個好機會。因此他也沒有猶豫,將護軍將軍作為回報給了陸歸。

他對此並不擔心,太子領行台大軍及百官歸來後,既有的禁軍勢力和朝廷格局必將會有所改變。到時候再逐步調整,收回長安城的宿衛,也都是可望之事。

至於北海公的默許,他也未曾料到,大抵是陸昭暗自通信北海公,言宮內或有變數,請北海公一同拱衛太子。而北海公先是受陸昭之惠領了太尉的加銜,此次陸家甚至讓出了獨控皇儲的專權,可謂誠意滿滿。而對於自己這個皇帝,想來當年更化改製,傷了老宗王的心,寧可去相信第一個主持西郊祭祀的外姓人,也不願意體量當年他這個傀儡皇帝的苦楚。

是了,他也未曾想到,陸昭會捕捉到自己這次發起宮變的意圖,即便不是衝著陸昭本人來,但這個年輕人依然在兩天的時間內做出了最快地應對,甚至在接二連三與皇權兌子的過程中都占盡了上風。他原本想借用這次宮變,奪了薑紹的營兵,為現有他能掌控的禁軍增加一些力量,也能為李氏在禁軍中添幾分底蘊。

可現在,尚書印、中書印、司農印都不在他手中,即使成功奪了薑紹的兵,也沒有合乎法理的詔書示與百官和百姓。僅有一個皇帝印璽的密詔或許可以騙過一些底層的禁軍和城外的百姓,但無法騙過那些世家和官員們。

沒有經過他們圈子的同意,硬搶,那就是不守權力遊戲的規則,更無異於直接掀桌。繼而這種驚恐會傳播至每一個參與執政的世家中,所有人都會覺得這個皇帝的行為是難以預判的,是極具風險的。那麽下一步,這些人會做出什麽樣的應對,那便可想而知了。他甚至隱隱感覺到陸昭把那麽多世家子弟調至殿前充當宿衛,就是在最大程度上遏製他有這種不顧後果的舉動。而反觀陸昭這一動作,放棄了獨自把持皇帝,反而告訴大家,皇帝是共有的,這個規矩我是承認的,可以說是無比老道。

這次行動必須終止!

魏帝道:“劉炳,你親自去李氏那裏,替朕傳一句話。今夜無雲,必不成雨,不必急著給太子備傘了。”

劉炳低頭應了一聲諾,旋即走出大殿。

薑紹身為太傅,與吳淼一樣,也具備開府的資格。然而接連幾天,由於上次元湛的失言,導致他原本為數不多的屬官都已接二連三的離開。現下他所擁有的不過是由三公直轄的一營兵馬,部署在府內,而府外仍是隸屬於殿中尚書的禁軍。

然而今日府外的宿衛竟少得可憐,薑紹也不由得心生疑竇,卻不敢直接盤問這些宿衛,而是讓一名親信宦官前往司徒府看一看。畢竟同為三公,如果朝廷有什麽大事,司徒府不可能沒有任何變動。

但那名小宦回來後卻帶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吳淼本人並不在司徒府內,而是早早轉移至司馬門附近的高闕中,被禁軍保護了起來。

有人要起事?薑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陰謀的意味。說實話,直到現在元湛與北海公的嫌疑都沒有被完全撇清,或許有人想要徹底肅清自己,以防止宗室亂政的局麵。這種情況下,吳淼顯然已被太子優先保護了起來,而那位未來的太子妃兼現任殿前尚書怎麽就那麽配合,將自己府衙附近的宿衛撤去了那麽多?那必然是有人即將對自己發難,而陸昭明擺著不想參與其中。可是他已經位置太傅這種虛位,除了這兩百人的營兵,還有什麽力量值得旁人如此惦念?

思至此處,薑紹忽然一驚。這兩百人的營兵雖然數量不多,但是據有在內宮行走的合法性。平日雖不配以兵戈,但是若像賀禕那般由皇帝賞賜班劍,倒可以擁有一些像樣的家夥,遇到亂事可以略作抵擋。這股力量陸昭當然看不上,出身世家的她也不會輕易去碰,因此觸及到每個世家的敏感神經。太子屆時領兵歸都,也不會在乎這兩百人。唯一有所惦念的就隻有一股力量——那位未來的保太後以及她背後獨木難支的衛尉勢力。

薑紹慢慢從席座上起身,擦了一把冷汗。這一營兵馬是他在這座宮城的立身之本,甚至在關鍵時刻,薑昭儀與淄川王都要靠這些人來保住。他知道這次遷都的提議給自家招來了多少怨懟,況且他根本沒有在元湛麵前提過此節,實在是天大的冤枉。不過在這片權力的黑暗森林中,從來不會管你冤枉不冤枉,你是威脅,就要除去。

“好哇。”薑紹冷笑道,“她李氏想一箭雙雕。”

薑紹明白,李氏感如此動作一定是受了魏帝的授意。既然如此,他也隻能豁出去,到永寧殿前鬧上一鬧,哭上一哭。倒不是祈求魏帝的饒恕,而是要哭給那些在殿前站崗的世家子弟看。如果李氏仍敢奪取自己的營兵,那麽自己今日的結果,就是那些顯赫世族們未來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