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48章 的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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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薑紹已決定集眾人前往禦前, 然而為防患於未然,仍命人將署衙中銅鐵製的器物收集起來,分發至營兵的手中。又將署衙中裝飾的流蘇、武帳等割下, 做成馬帴[1],披在駕車的馬背上。

待萬事具備後, 老邁的薑紹顫顫巍巍坐上了車, 道:“請諸位壯勇隨老夫入永寧殿死諫!”

馬車自太傅署衙轉向東入長樂宮,太傅是上三公之尊,又屬近侍臣, 因此有出入宮禁的手令。入長樂宮後,薑紹見此處宿衛也比平日要少上許多, 旋即下令讓人分守太子乳母所居的長信殿和永寧殿之間的要道,有可疑人等, 立刻抓來。此時劉炳剛從長信殿傳話回來,竟被薑紹的營兵撞了個正著, 當即被眾人拿下。

薑紹看了看被押送來的劉炳,冷笑一聲道:“劉正監乃是陛下舊人, 本太傅為陛下、為國家, 也不忍為難正監。時至今日,本太傅卻不得不從正監嘴裏要個話。正監今日去長信殿,所為何事啊?”

劉炳知今日怕是要出大事, 然而對於個中緣由他也知之甚少,思前想後方開口告饒;“太傅,奴婢不過是替陛下傳個話, 今兒個沒雲, 鐵定不下雨,讓長信殿那邊不必勞師動眾的, 沒得給殿中尚書添麻煩。”

皇帝這麽替殿中尚書著想鬼才相信。不過這句腹誹薑紹並沒有宣之於口,但劉炳的可以撒謊也讓他意識到太子乳母李氏肯定要有什麽動作。即便今日不能成事,來日未必就不會再動手一次。薑紹遂不再看劉炳,而後吩咐左右:“請劉正監一同前往永寧殿吧。”

李氏的居所如今在長信殿處已有單獨居住的院落,這自是皇帝的用意。宮內幾場大宴下來,眾人也都敏銳地捕捉到李令儀即將成為大魏未來的保太後。因此這段時間內,李令儀的周圍也不乏趨附者。這些人或是禁軍中不得誌的武官,或是內宦、宮女等地位卑微者。也有少數寒門子弟和世家子弟投靠,意圖在後續的上位分潤中,取得一個優先的地位。

其中便有一人名喚李閏,乃是本家的一名族弟,幾經輾轉和她攀上了關係。李閏本身也是頗有才具,足智多謀,替她接見籠絡了不少人。現下其地位如同私人幕僚,備受親重。此次涉及宮變,李令儀也極倚重此人。

薑紹進長樂宮的消息與劫持劉炳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李氏這裏。李令儀歎了一口氣,而後道:“此情此景,倒讓我想起昔年王敦之亂啊。”李令儀家本也世代讀書,不過因為戰亂沒落了,但仍不失家教,其詩經史集皆通。李令儀說此言的時候,長眉微蹙,似是感慨於前事:“王敦欲反,王氏餘者卻各懷心思。起大事,門庭之內尚不能共進退,致使叛者擅行,餘者觀望。狡兔三窟如此,實在是可歎可笑。”

李閏聽到李令儀這一歎,先是驚訝,隨後心中便漸漸揣度出了對方的用意。太子的乳母說這番話肯定不是什麽讀史有感,必然是和此次宮變有關。如今眼看李令儀可以對禁軍有所掌控,但皇帝一句話,說不完就不玩了。而且薑紹已經前往永寧殿,自然是不肯善了。如此一來,皇帝不會有什麽損失,但對於李氏來說,很可能由於薑紹的運作,繼而成為世家們的攻擊對象。

雖然李閏不知道皇帝與李氏具體的謀劃,但也意識到在這件事情上,皇帝的利益已經漸漸與李氏的利益不再一致。而李氏這一歎,也是針對被皇帝觀望甚至可能隨之而來的拋棄有感而發。捕捉到李氏這樣的心理,李閏也不免審慎萬分,思考許久後方才開口道:“前朝王敦失德,所求非分,固然有失。但結局淪落至大衰,以庭門之論而觀,乃是罪在王導。兵之大事,奪權攝鼎,自古以來乃是萬險之舉,成則萬人之上,敗則身死族滅。臨此大事既然心跡已剖,必得盡力一搏,哪能因顧及性命首鼠兩端。今日欲求成敗俱存,最終唯有兩敗俱傷啊。”

李令儀聽至此處也徐徐點頭說道:“先生說的極是,宮變奪權必要以淩厲之勢,決絕之心,刺以要害且一刺必中。荊軻刺秦王一擊不成便已是死局,哪能如老叟喝熱湯,輕吹慢啜。”

李閏道:“薑紹既要至禦前,說得好聽是死諫,說得不好聽點,也可以是脅迫君上。如今我等謀露而不發,乃是不爭等死。不若待薑紹在永寧殿鬧開,我等再請衛尉楊寧出麵,領追隨我們的那些人入殿,收拾殘局。”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李令儀起身離開坐塌,心中已生算計,“我現在請衛尉楊寧陳兵圍殿,薑紹若有非分之舉,即刻拿下,不必多言。”

永寧殿四周防衛森嚴,魏帝此時正坐於廊下休憩,那名身穿藕衫的小宮女守在一旁,低頭淺唱著家鄉的小曲兒。正在這時候,外麵卻響起一陣喧嘩吵鬧的聲音。小宮女驚惶緘口,連同殿前值守戍衛的世家子弟們也都麵麵相覷,陸衝則親自前往殿門處查看。

魏帝難得片刻安寧,聞此**,怒氣橫生的同時內心也不乏警惕。他機敏的從臥榻上起身,似乎病痛早已不在。劉炳仍未回來,魏帝心中一驚,旋即轉身走入殿內,取來自己的佩劍,而後命宿衛嚴守殿門。

“臣薑紹,請見陛下!求陛下放臣一條生路,歸鄉養老!”

薑紹的聲音杳杳從殿外傳來,此時圍守在殿周的世家子弟們也蹙了蹙眉,互相交換了一下怪異的神色。魏帝在殿內隻是靜靜地聽著,窗欞的陰影覆於麵上,六棱形的光斑落在帝王幽邃的雙眼上,如同自黑暗的小孔中向外窺探。

“臣為老驥,辛勤五十載,如今竟將要喪一老嫗之手啊!”

薑紹的聲音依舊沒有減弱,然而這一句魏帝卻不能夠淡定。宮中可以威脅到三公的老嫗如今還能有誰,見薑紹險要說破,魏帝向外踱步而出,恰見劉炳倉皇趨行而至。魏帝沉聲道:“話你帶到了沒有?”

劉炳道:“都帶到了。”

魏帝的心略有所安,於是道:“快把太傅請進來,在外喧嘩,到底要鬧成什麽樣子!”

劉炳依言應是。片刻後,薑紹便至殿前,隻是魏帝仍小心翼翼,不讓其過分靠近。魏帝強作笑臉,抬了抬手示意薑紹起身:“太傅叩入禁中,擾朕清夢啊。太傅丘壑獨存,胸有荊棘,何妨與朕手談一局,靜一靜心。春和日明,莫辜負此等好時光啊。”

薑紹拜了一拜,而後道:“回陛下,老朽才雖不敢比庾元規,但卻胸懷拒賣的盧之誌。”

魏帝聽聞,臉色一沉。先前他言其丘壑獨存,胸有荊棘,乃是前人對庾亮之評語。其中既讚其才情,亦諷其頗具心計。

的盧雖是駿馬,但因其額前生有白斑,極易被敵將認出,因此騎乘者大多死於而非命。故而自古便有的盧妨主一說。東晉庾亮曾得的盧一匹,被人以的盧害主之由勸說賣掉。庾亮卻說的盧害主,若賣給別人也是害人,固不肯賣。他人以此來讚庾亮的高風亮德。

而薑紹卻轉而言道自己胸懷拒賣的盧之誌,無異於在痛斥李氏乃是害主的的盧馬。

魏帝的表情已不複先前的和顏悅色:“薑太傅想要怎樣?”

薑紹道:“臣請陛下賜李氏富貴歸鄉。太子雖與殿中尚書情篤,但也是韶年英略,來日也自有高德名士輔弼,又怎會賴力於一老嫗?”

魏帝卻笑了笑道:“老嫗既不堪賴力,又怎會妨主?太傅多慮了。大魏素來尊崇乳母,太子年少失恃,仰賴乳母照拂多年,如今李氏無罪,若輕易遠遣,實在是有違祖訓,令後來者難以再忠人之事。”

薑紹聞言卻回擊道:“陛下難道忘記了保太後賀氏之禍?所有咬人的狗,都是養狼養出來的啊。”

魏帝一時間也無言以對,氣氛正僵持不下時,劉炳傳話道:“陛下,尚書仆射王謙請求覲見,說是台中有令諭請陛下裁奪。”說完又俯在魏帝耳邊,悄聲道,“衛尉和李氏領人來了。”

王謙所執是尚書省討論的諭令,魏帝也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麽機會,能和薑紹商談,借此緩和一下緊張局勢,但仍不想讓衛尉及李氏等人介入太深。於是魏帝道:“讓王謙先進來。”

片刻後,王謙雙手奉文移入內,行了臣禮,而後稟明道:“陛下讓臣等核擬封李氏鄉君的土地和戶口,皆已整理完畢。新平郡守褚潭及鄉人共請三鄉之地,為李氏請封,約有兩千戶人家。至於具體封號,臣等已根據地名加以選取,還請陛下定奪。”

以薑紹為首的眾人麵麵相覷,兩千戶,這還哪是鄉君,其規格已比許多縣主都要豪奢。若是如陸昭等因事功封賞,倒也無可厚非,李氏說實話,撫育太子本就是一個皇家乳母應盡的職責,其俸祿待遇已是上等。這樣一個超規格的大封抬舉李氏,實在讓他們這些世家難以接受。要知道連漢中王氏當年所出的涼王妃,先帝都不過是給了她五百戶的封邑,在誕下兩子之後,才加到了一千戶封邑。

此時,不光是薑紹憤慨,連殿前執勤的世家子弟們也開始不顧殿前失儀而開始議論紛紛。

薑紹聞言苦笑了一聲,而後慢慢跪下,雙手除去了自己的官簪,目光中盡是失望:“李氏佞幸張狂,仍得陛下庇護。臣老驥寒心,卻無粒豆可食。暮年蒼蒼,難馱重擔,今日辭官,離開京畿,餘事便托付後輩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