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58章 佞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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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澈離開長安後, 幾場規模較小的清談會已經陸續在長安展開,主要參與者仍是關隴世族。但由於先前以賀氏為首的關隴世族不少都在行台,一時間尚未來得及回到長安, 所以未能有效地組織起來。倒是以薛氏為首的一些關隴世族們頻頻發聲,已經有一些言論隱隱傳出, 對陸昭十分不利。

盡管目前陸昭已集結一些支持自己的時賢在都中, 但仍諄諄告誡這些人,不要妄自奔走,厚禮結交那些都中所謂的清流名士。對方很有可能借此設計, 引誘入彀,進而以行賄等名由潑汙。

好在目前聲音較大的論點都集中在太子與司徒吳淼身上, 待口水衝擊完這些第一梯隊的勢位最高者,才輪到他們這些人挨真刀子。而那些真正對他們扔出刀子的人, 並不是身居高位的公卿,反而是那些並不得誌的士人與一心隻求過好日子的淳樸百姓。因此即便自己想要還手, 都要仔細斟酌詞匯,避免觸犯群怒。

這些人大部分都難以通過自身來獲得高位者的信息, 對於執政者的認知大多來自於口口相傳與書史記載。譬如大家認為袁紹誌大才疏, 隔壁村的某人被林子裏的老虎咬死,這些沒有人真正經曆過,即便親曆也無法看到事件的所有細節與始末。這些理解都是來自於他人。這些人不得不通過清談會、各種布告、詔書以及市井茶樓裏的三言兩語來認識陸昭、吳淼這些執政者。

誠然, 這些言論都是值得推證的,但又有哪個人可以做到徹底地推證呢?這些人雞鳴則耕,日落而休, 既沒有錢財也沒有時間, 而推證能力又良莠不齊。如今,長安一場場大行清談會帶來了龐大的信息量, 日日不同,時時有更。除了少數明顯的潑汙之外,如果這些信息對自身利益與生命產生了巨大的威脅,那麽人自然會盡力考證。如若不然,姑且信之。

因此,這一場大型輿戰,注定要被偏見充斥。亂世求活已經足夠沉重,壓迫與鬥爭無處不在,人們更需要顯而易見的觀點與結果,這樣才能在疲勞的當下獲得些許輕鬆。世界龐大而複雜,撇掉簡單的“偏見”,去追求求證複雜的“實事求是”,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經過幾日的情報搜集,陸昭已經決定放棄對這些事實一一針對糾正。每個人的窗子就那麽大,注意力就那麽多,薛家讓這些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奪走了這些人的注意力,自己與其去摳這些所剩不多的注意力,倒不如在窗子本身上做文章。

數日後,陸昭終於得到了第一個好消息。皇帝同意修繕未央宮,並且同意行台與尚書台提出由陸擴來出任將作大匠。皇帝對此修繕皇宮之事也是極為重視,未央宮畢竟與尚書、中書二省毗鄰,來日行台是否傾向於歸都,歸都之後是否視朝能夠回歸到正軌,都關乎著他這個皇帝本身的權威。因此,這次皇帝也沒有再做第二人選的考慮,也不等各方扯皮,直接蓋章定論。

在任命發布的第二日,陸昭便牽頭批準了此次修繕的物用與人力的出調方案。修繕的資材與工料由揚州等地人家來出,但是人工則從京畿附近調。工地會管飯兩頓,無家可歸者,結工後會分配京郊附近的房舍和田地,餘者也會領到與勞動相等的報酬。當然,捐輸者也有授官、授爵、授地、授予蔭戶等不同的獎勵政策。

不過這樣一個大動作,陸家也必須在別處有所退讓。陸振請辭少府監一職,以減弱陸家對皇宮的影響,由褚胤接任此職。而陸擴在接到這一任命時也完全不拖遝,借由王襄執掌豫州之便,順流北上,一路過關,很快便入都接手此事。與此同時,沈家、朱家、賀家等當地豪首也紛紛運輸物資,遣船北上。

很快,長安城內許多流民和當地百姓不再留戀集會的繁華與街巷的談聞,不僅未央宮工事浩大,那些因捐輸而授地的世族們同樣需要在京畿附近興建莊園,且工錢更為客觀。如此一來,一部分百姓鑽進了宮城內,而另一部分百姓則直接湧出了長安城。一時間,長安城內的許多清談會和論調,都漸漸黯淡了下來。

這些百姓聚集一處,吃住都在工地,接觸的外界信息被陸家等嚴格把控著。不到一月,工地裏便隻有嚴謹的紀律和陸尚書政策活民的印象。

然而大眾的輿論解決掉了,那些世族之間的言論也不得不給予重視。天下世族何其多,執政者不過萬一,清議的主要成員,仍是在野者。這些人對於世道的艱難,認知上並不及百姓深刻,對於維持世道的艱難,理解上也並不如高位者全麵,但這些人也同樣有著強烈的上位欲望。人都是利己的,公正者少之又少。能夠通過不擔責任地用嘴指點江山,來達到自己的利益訴求,將高位者打落下馬,自己拾級而上,那自然是怎麽達到目的怎麽說。

“不飲旱井不知水苦,不挑扁擔不知肩痛。”居室內,陸歸憤然道,“這些人不撬下幾個人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清議之弊,實在可厭。”

這幾日,陸昭和王叡派去參加清議的人已經陸續有所回饋,先前眾人對太子的攻擊現下已經漸漸轉移到陸昭這個未來太子妃的身上。現下一同參與議事的有王叡與彭耽書,龐滿兒最後也決定加入其中。如今事態如燒火,陸歸這邊也拉來了鍾長悅一同參謀。

因有王叡在場,陸昭不得不緩和道:“清議其實也未必害大。若能有督政約束之效,也可避免執政者偏執孤行。”

陸昭有意識避談此節,眾人也就不作張述。王叡將近日門生故舊取調的清談內容作了整理,與陸昭這邊收集的內容一並攤鋪開來,內容上也頗精彩紛呈。

王叡道:“近日清議針對尚書者,大抵執如下言論。擁兵自重、結黨營私、陰蓄甲兵、諂諛、讒慝、貪冒、圈地自肥、潛懷異誌,和佞幸得位。”

王叡搜集所得和陸昭了解的情況大抵一致。擁兵自重自然是指她和兄長屯兵長安;至於結黨營私則是指殿中尚書府那些世家子弟自封十烈、以黨自居之事;陰蓄甲兵更不用說,地方財政和中央財政根本負擔不起用兵費用,各個世家這些年來其實也都在自掏腰包招兵買馬,擴大部曲;諂諛、讒慝,這種罪名,隻要開口說官話,都難免會被扣上這些帽子;而貪冒則是指她與兄長聯合北海公率先攻入京畿一事;至於圈地自肥,潛懷異誌等罪名,基本上已是大門閥們都躲不掉的罪名。

這些罪名大多不必考量。尤其是擁兵自重、陰蓄甲兵這種事,那些人真要發難,得罪的是所有督軍事的刺史,到時候扳不倒自己,反倒惹禍上身。至於結黨營私等事,如果對方真要揪住不放,那進展下去就是一場世族黨爭問題,兩邊都會深受其害,薛氏的真正著力點,應該也不會再此處。倒是最後一個佞幸得位,陸昭覺得可能會對自己影響頗大。

不過王子卿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陸昭也不免有些麵色悻悻。雖然她也知道自己絕非白玉無瑕,但這些確有其事的罪名一一羅列後,她也發現自己的劣跡也確實太多了些。

鍾長悅歎了口氣,隨後看了一眼氣勢已降到最低點的陸昭,補充了一句道:“餘者不足論,倒是佞幸得位這個罪名,縣主與將軍都要時時提防。”

佞幸一詞一向是得勢外戚的標配。陸歸聞言也是不忿,道:“何為佞,何為幸?皇帝取妻納妃,封職戚畹,就是佞幸得位。世家聯姻,提攜子侄,就是光明正大。”

其實佞幸也並不僅僅止於外戚,宦官、寒門等因賞識簡拔得位者,若不是世族圈子裏的人,大多也都會以此冠名青史。黨錮之禍,書青史者而未得汙者,不過是小黃門山冰一人。倒並非小黃門山冰就一定是什麽良善之輩,他不過是世族當人魁首竇武之所親者。

那些之所以被稱之為佞幸者,無疑是打破了世族們競爭的核心規則。無論是陸歸封車騎將軍於陸妍封後之時,還是陸昭任殿中尚書於封太子妃之時,都是一個以見幸帝王而打破各家共分權柄的默契。這才是世族們最不能容忍的。

陸昭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如果對方抓住這一點死命攻擊,那麽原本和自己聯合的世族很可能會倒戈背刺,將她清算出局。而且這麽做,並不會觸及以陸昭為首的西北世族聯盟本身,反而會因為陸昭的倒下而騰挪出大量的權力空位,不可謂不淩厲。政治鬥爭到這種層麵上,法理、事實都不重要了,具體罪名不重要,論證過程不必要,大家要的隻是一個血淋淋的結果,而後群鴉一般去分食她的殘骸。

鍾長悅深思後道:“是否可以列舉史書中賢後事跡與外戚顯用立功為國的事跡,散播出去,或許有效。衛青、霍去病俱是英雄,班昭續史、陰麗華也是賢後。”

彭耽書聞言亦點頭道:“呂後、竇後以黃老養民,漢祚存續中興,多賴其功。”

王叡小聲嘀咕道:“彭尚書不如說賈南風中興好了。”

龐滿兒也開始枯搜腹內史書,隨後補充道:“班婕妤卻輦之德……”

王叡的眉毛不自然地顫了顫,隨後幽幽道:“她有嗎?”前幾日和太子共乘立車的是誰啊。

陸昭聽著大家對自己的坦言評價和找賢後事跡的牽強附會,最終也長歎一口氣道:“罷了,我知該如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