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授權
四月初二無朝會, 薛琬回到署衙,旋即收到一封來自幕僚的密信,信中對此次清議針對陸昭的攻擊情況作了總結。
在清議持續了數天後, 隨著隴山以西的世族們逐漸加入其中以及陳留王氏的投力,開始轉為激烈。誠然, 薛氏等人因鄉民地利之故發聲渠道更多, 但接下來幾次針對陸昭的輿論攻勢都被有所預備地抵擋住。尤其是當有人提出佞幸這個觀點後,即刻就會出現反對的聲音,這些人或據理力爭, 或是轉而攻擊陸昭那些無關痛癢的劣跡上。
而且近幾日長安城乃至京畿附近,來往行人也漸漸稀少起來。原本他們要利用這些人在人群中產生一些回回響, 可是如今人群都失散大半,攻擊聲音盡管再激烈, 也如石沉大海一般。
這些消息不免讓薛琬倍感消沉。他原本打算以佞幸作為狙擊點,避免擴大打擊麵, 波及餘者。但這位殿中尚書的缺點卻仿佛太多了些,一旦提及此處, 便有人將言論往擁兵自重、陰蓄甲士等地方攀扯。當時這些聲音雖然很大, 但大家也知道後果可能是得罪各家,因此清議時還在叫囂批判,清議結束後這些人如同有默契一般, 皆緘口免談。
由於自家子弟薛芹已與李氏聯姻,薛琬與薛琰也不得不想盡辦法,利用清議, 針對陸昭團體進行打擊。隻要把陸昭這個梟首除掉, 各家爭相分食陸昭的權力空位,那麽那些被關在黃門北寺獄的世家子弟們就會自己爭起來, 相互誣告,根本不足為懼。
可是如今薛琬也意識到,這位已經離開長安近兩年的女侍中,背後已經擁有了不容小覷的實力。能夠在先手不利的情況下,讓不利於自己的輿論淡出局中,這背後縝密的手段和心思,實在令人咋舌。
然而正當薛琬慨歎時,便有屬官來報,說陸昭在前往參加清議會的路上,馬車被人衝撞,人已受傷,被送回宮中,宮中現已戒嚴。而被撞的地點,恰恰實在薛家舉辦的清議不遠處。據說撞人者口出狂言,指責陸昭是毀國禍民者,清議當罷其政。
“重傷回宮?”薛琬皺眉沉吟。若是陸昭回府,那麽受傷或許不重,屆時他們或許可以再發議論。但如今身為殿中尚書的陸昭不得不回宮戒嚴,那麽所有人都會猜想其或有性命之憂。
薛琬問道:“陸尚書現下傷勢如何?太醫令是否曾遣人去診斷?”
“不曾。”那名屬官道,“如今在殿中尚書府負責的是王諶。先前陛下也聽說了此事,派了彭家的那位女尚書親自前往探視。”
“皇帝陛下對外怎麽說?”這件事薛琬也想看看皇帝的表態。
屬官道:“陛下說,太子妃平白無故受害,必須徹查。”
“高妙啊。”薛琬一邊點頭,一邊沉吟。皇帝表態側重於陸昭太子妃的身份,則把薛家和陸家的矛盾,直接引導到了其餘可出選太子妃的世家身上。“先令各家不要急於發聲,參加清議的人先自查一下,若不是自家子弟所為,便不要多言去擔太多幹係。琰郎現任著京兆尹,真出了事他是第一個逃不掉。不管這陸尚書是演的還是真的,你現在就去找京兆尹,讓他即刻申請入宮,去殿中尚書府慰問。”
說完,薛琬也放下了手頭的公務,整頓好了衣冠,打算領著部分屬官先前往殿中尚書府。
然而當薛琬到達尚書府時,先行打探消息的一批人已經灰頭土臉地聚在外麵。不光是宮城,殿中尚書府一樣戒嚴。此時聚在這裏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大部分由於是尚書台掾屬,陸昭加錄尚書事,執掌尚書印,許多公文都需要請陸昭批示。大家或三兩而聚,或十幾一群,所談論的都是殿中尚書的身體究竟如何。
片刻後,府門軋軋打開,王諶從一眾宿衛中行出。
“王參軍,殿中尚書究竟傷勢如何啊?”方才聚集在各處的人已經返回府門階下,有人憂心忡忡,有人目光急切。
王諶歎了一口氣道:“修繕宮城官所,卻遭謗議,為流民謀求生路,卻被非言。殿中尚書此次乃是為我等抵擋戰車啊。”
圍過來的人有不少是政令的參與者與草擬人。此次修繕宮城與京畿周圍民居,實際上是皇室、世家與百姓的一次共贏。皇室有室可居,百姓謀生有路,世家們自然也在工事建造、人事安排、土地分配上拿到一些隱性紅利。由於工事在京畿附近,許多關隴世族都無可避免地參與了此事,就連薛琬陣營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陸昭出了事,導致中樞混亂,工程拖延,那麽陸擴作為將作大匠,也要承擔巨大的責任。最後能夠接手此事的,便是尚書台工曹與度支曹。尚書台如今大半都在行台,長安方麵,唯有薛琬作為度支尚書可能出任。無疑,此事他是獲利最大之人。
此時,眾人不乏偷偷瞄向站在後方的薛琬。
薛琬見此情景,也知不得不表態發聲:“今日之事,京兆尹也在徹查,我來此處也是想慰問陸尚書體中無恙否。”
然而這樣的表態落在眾人眼裏不過是惺惺作態,其中一人神情較為焦慮,他手裏奉著不少兌票,乃是此次宮室要交與各家的朝廷的借貸證明。
工程錢糧雖由各家捐輸,但朝廷也非分文不取。這些兌票仍需尚書戶曹加印,而戶曹不在,他不得不輾轉度支曹處,卻被頻頻打回,現在正受世家和薛琬的夾板氣,近日來也是想請求陸昭幫忙敲定此事。聽聞薛琬的詢問,旋即冷笑道:“薛度支慰問歸慰問,來日清議,不還是要執惡言?”
薛琬知道對方心裏有怨,然而來都來了,戲也做了,也自然要貫徹到底,不然接下來的清議這些人也會將矛頭指向自己。於是薛琬義正言辭道:“此次惡事,京兆尹必會徹查到底,這幾日薛家也不會再舉行清議集會。還請眾人稍顧京兆府布告,勿縱惡人。”
府門下,王諶淡然地看著一群人眾說紛紜。陸昭的第一招已經奏效,不斷形成輿論壓力,逼著對方頻繁表態,同時刺激著所有人參與其中。薛琬不得不因每一次的表態在隨後的行事中所顧甚多,生怕言行相悖而受到清議的攻擊,而這些不得已的頻頻發聲,也會漸漸把他封裝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囚籠之中。
薛琬傍晚回到家中已然疲憊不堪,然而仍有大量的門生故舊聚集在府邸周圍。京兆府也混亂不堪,畢竟陸歸扔掌握長安城的宿衛兵馬,薛琰生怕陸歸借由此事興兵問罪。望著府下烏壓壓的眾人,薛琬不由得歎氣道:“明日起,暫取消所有清議集會,所有人隨我上書皇帝陛下,下詔勉慰陸侍中,或可令其轉任光祿勳,暫免病重思勞。”隨後辭去眾人,轉入府內。
樹影下,薛琬靜靜擦拭額頭上的薄汗,對方一連串的逼問實在讓他猝不及防。不過,他也並非任人玩弄之輩。陸昭此舉最大漏洞就是病情或許不真,隻要他明日施壓逼迫,陸昭為了保住權位就不得不出麵辟謠。屆時眾人也能看出此事的破綻,陸昭本人也逃不掉一個偽詐的惡名。
次日,薛琬將早已準備好的奏疏攜帶,登上牛車。然而看到比往日熱鬧許多的街巷也意識到今日的不尋常。他旋即命人停車詢問,聞言後麵色大變。
這些人即將前往京中的大小寺廟祈福,而寺廟附近也舉辦了數場清議集會,議題則是薛琬曾為崔諒捐輸糧草,是否還有資格擔任度支。因陸昭出事,這些百姓俱不知台中風向將會如何,他們不知道在未央宮參與修繕的家人是否會因此失去僅有的謀生之路。因此在坊間經過集會討論後,紛紛去寺廟祈福,也是祈求朝廷不要罷免陸昭。而各家也借著百姓蜂擁於各個寺廟,為了讓自己能夠脫穎而出,大肆舉辦集會,為陸昭發聲,借此獲取人望。
薛琬呆坐於車內,他知道陸昭的反攻已經到來了。陸昭借由受傷一事入宮,第一時間封鎖了所有的消息,唯一的消息出口就是王諶與彭耽書,都是陸昭的人。在吸引了所有人來到殿中尚書府後,王諶立刻發聲陸昭此次乃是為世族而受傷,從而統戰了所有世族將矛頭重新對向了自己。在他當眾表明這幾日取消清議集會後,親近陸昭的世家也趁機重新奪回了輿論的戰場。而現在,他除了真心實意地入宮慰問這位殿中尚書,根本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如今隻怕那些要跟隨他上書皇帝的人,也要奮不顧身,加入到接下來寺廟周圍舉辦的清議活動中去。
薛琬一掌擊在車壁上,憤恨道:“貉子敗我大事矣!”
殿中尚書府內,陸昭身披單衣,於房間內處理著尚書台送來的各項事務。在聽聞王諶的匯報後,了然一笑道:“子信暫且準備一下,過幾日我要前往京郊莊園內養病。”
待王諶走後,陸昭回到書案,拾起那厚厚一遝已經加印的兌票。身為執政者,在這場清議中,他們玩的都是兌票。權力自下而上,層層授予,暗流匯集。每一個支撐她權力大廈的人,包括世族、包括百姓,都是在買政治兌票,都是在用自己的智慧賭未來。她拿到了這份兌票,也就有責任維護天下的格局。這種信任與授權,於她來說,獲取沒有彩排,於天下萬民來說,選擇便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