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反光
霖雨積重, 風雲夜壑,渭橋的橋腹勉強撐於逐漸逼近的水麵上。柳岸騰起了白煙,看不到茫茫前路, 大雨如同黑鷹一般撲下,驚雷閃過, 詭吊的天象與詭吊的時代相伴而生。一隊人馬在夜色中緩緩前行, 影影幢幢。
時值暴雨,堰埭大決,渭水也因此暴漲。陸擴已派二子分頭察看, 隨後來報道:“渭水南麵營葺修繕太過簡陋,隻怕就要衝破。大水洶湧, 兩岸數萬軍民,還是盡快撤離為好。”
陸昭眼瞼低垂, 半隱著兩汪霜清水,不辨喜怒, 一邊在工地見巡查,一邊問一旁的吳玥:“京畿屬官和尚書各曹部的人都到齊了沒有?”
吳玥道:“薛度支與大尚書俱在城中, 京兆尹處卑職已派人去請。”
陸昭忽然止住了腳步, 浩浩****的隨行人員也旋即停踵,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隻見陸昭沉默片刻,笑如非笑:“大尚書管吏部的事, 不來也在情理之中。京兆尹和度支尚書大抵也是無暇分身。”正當眾人要鬆一口氣,陸昭冷淡的目光卻向側後一漏:“都水長丞呢?把他叫過來。”
陸昭這一問,跟隨在身後的那些世家官陪笑的神色半凝在臉上, 其中有一名和吏部頗有關係的人站了出來, 小心翼翼道:“回殿中尚書,京兆府都水長丞之位, 至今空缺。”
陸昭忽然抬起眼來,如同黑夜中太陰臨照:“至今空缺?都中清議了這麽久,京兆府先前也自查了這麽久,在汛期之前決出一個都水長丞的位子就這麽難麽?”
此時,不乏有在京中和薛家熟絡的關隴世族,站出來回稟道:“回殿中尚書,其實都水長丞一職薛京兆本屬意謝頤謝泰衝,隻是薛度支清議舉其為尚書侍郎。這……也難免人家擇高木而棲了。”
陸昭笑了笑:“清位實位,失之偏頗。庭門生隙,以害國事。這是陳郡謝氏的風流雅趣,還是薛氏二公的治家之道?”
因先前兩方清議戰場早已交戰火熱,好容易因陸昭的運籌在京畿附近的清議會上占據了優勢,這些以陸昭為馬首的世族自然忿忿而言,大肆反擊。
“謝氏浮名虛才形如豬脬,薛氏自謀私利德微塵埃啊。”
最跳脫的乃是韋家,此次謝頤得任尚書侍郎,占得卻是自家子弟的名頭,因此清算起來也格外賣力:“身係國任,上下失序,內外勾奸,應受國法懲罰!”
此時群情激奮,眾人也紛紛開始鄙薄兩家。陸昭隻是佯作搖頭歎息,勢既然已經造起來了,接下來這些人要做什麽樣的選擇,說什麽話,也就由不得了。陸昭隨後徑直行入工地搭建的臨時營寨內。
王嶠也跟在其後,不乏憂心忡忡。他身在中樞,對於謝雲的歸來也不乏矚目,自然也看到了薛謝兩家動作頻頻。今日一行他也有所預感,薛謝兩家或許因此而遭殃,但他尚猜不透陸昭讓百官隨行的目的。不過陸昭這一問,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於是慢下了步子,對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掾屬道:“去把在京的所有子侄都叫來,誰敢懶睡,回去家法伺候!”
幾名掌事晚上才知陸昭到訪,卻未想到另有數百名隨官,加之陸昭仍有太子妃的身份在,連忙趨步向前行跪禮。
“我在職任事,不論爵位。”陸昭在幾人未行禮之前便抬手相扶,隨後問道:“這一片水碓坑位是否還承受的住?”
魏國多用連機碓,乃是前朝杜預所造。這種水利設施需要營造高低水位,水激輪轉,橫木間打碓梢,一起一落,既可舂米,也可鑿石碎砂。這些水碓多由世家出資,在房屋莊園建造完畢後,便留於己用。世族莊園經濟,大肆收購兼並土地後,將這些農產品販售也是坐地生財的一環,水碓可大大減少舂米的成本。因此水碓的選址大多是在世族們自己的規劃範圍內,較為隨意。但是隨意築壩也有隱患,那就是汛期來臨時,一旦決堤,澇患千裏。
如今陸擴擔任將作大匠,卻因門閥執政的緣故,難對這些世族胡亂建造設施下手。再加上關隴世族的巨擘薛家仍在,且執掌京畿渠道,更是無力過問。
幾名掌事相顧一視,而後道:“照著如今計量水位的增長速度,若雨不停,恐怕將要決堤。”
幾名掌事雖然說完,但心裏對後續結果也沒有抱以任何期望。下遊住的多是小民,這群關隴世族在京畿盤桓百年之久,每每遇到這種選擇,都是保住水碓和產業,開決堤岸。死幾個小民不要緊,保住這些莊園產業才至關重要,畢竟這些田產既是錢帛的來源,也是供養部曲的支柱,而這二者都是決定世族是否具有實力的底色。
然而正當他們泄氣的時候,卻聽見上首有人吟詠道:“剖竹守滄海,枉帆過舊山。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岩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築觀基曾巔。揮手告鄉曲,三載期歸旋。”陸昭念及此處,默然長久,而後道,“謝公風雅,卻不知此詩作後,或失性命啊。山之泰也,水之勢也,開山浚水乃人之工事,本應敬畏天地。前事之險不能自省,後竟非議孟顗不肯開掘湖泊,譏其不利百姓。嗬,殊不知他家園墅水碓決堤,所澇死者,萬萬戶。”說罷,陸昭轉身,目光凜凜看向眾人,用頗為隨意的口氣問道,“倒不知今日,從謝者有,?從孟者有誰?”
此言一出,眾人皆摒棄凝神,蹙眉深思。
方才陸昭所詠,乃是南朝謝靈運所作《過始寧墅詩》。謝靈運得勢後,童仆門客數萬,因此大興勞役,從始寧南山到臨海一路開山浚湖,營造園墅。這一舉直接驚動了當時的臨海太守王琇,以為是山賊要借水淹城,因此興兵討伐,後來才知是謝靈運。但這一騷亂,卻差點至使謝靈運喪命兵戈之下。謝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要麵對世家壓力的卻是王琇。雖然表麵不曾表露,史書中也隻寫“心安”二字,但當謝靈運邀請王琇隨他一同在始寧園墅遊玩時,王琇斷然不肯,也知其大不滿。
然而謝靈運好動山水的毛病卻沒有改。會稽東有回踵湖,謝靈運之後上書要決湖開田。雖然朝廷已經批了下來,但是孟顗卻認為湖水有水產,乃是當地百姓賴以生存之地,且決湖一定會淹澇民宅,導致百姓流離失所甚至溺死,因此據不執行。其實但凡世家都明白謝靈運這個利民舉措的背後利益。百姓流離失所,自然就可以借此機會將這些人的民籍黑掉,所擁有的地產自然也無法估計。世家大族借此機會出手,蔭庇流民作為蔭戶,壯大自己的私產。所謂利民,不過是利己而已。
如果是旁日,這些世家自然會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但是今時今日,這個說法卻讓人心中激起千層浪。
謝靈運是陳郡謝氏,謝雲也是陳郡謝氏啊。這些事跡都是史載的事實,他們陳郡謝家是有著殘害百姓黑曆史的世族,他們家為了自己的產業和富貴,把百姓的生命視作無物!現在,他們依然如此!恰好,我們剛剛把這個家族埋汰了一遍,如今我們難道要追隨這個殘害民生的“謝”嗎?
陸昭的一問開始叩開了一個個世族高層的心。他們忽然發現打到謝氏的背後還埋藏著一個維護民生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已經因為這一次與薛、謝兩家的路線鬥爭,成為了一個政治上必須堅持的理念。放棄這片水水碓,維護下遊的百姓們,不僅僅是他們現在的職責,更是他們日後執政的一個政治符號,甚至說是一種政治信仰都不為過。一旦他們摒棄了這一點,便與他們剛剛謾罵埋汰的謝家一樣,形如豬脬,德微塵埃。
王嶠隱沒在人群中,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先前,他太過注重謝家。如今他才知道,清議的盛宴,謝家就是席間的一道菜。這道菜什麽時候上,誰要吃,為什麽去吃,吃完後要辦什麽事說什麽話,遠遠要比謝家是什麽菜要重要的多。
陸昭知道,要給這一群世族統一意識形態、打造信仰,有多麽困難。但此時此刻,這是唯一可以實現的機會了。現在,謝氏作為對立麵已被這些世族高高豎起。又因魏帝強封太子乳母一事,這個國家的榮譽與封賞的架構全部崩塌,皇權的權威已經跌倒穀底。但這跌倒穀底之後,人們總會尋找填補榮譽空虛的地方。這也給了她掀起這場意識形態之戰、並打造屬於自己的高效權力架構一個巨大的操作空間。
世族的黑暗麵有人性使然,亦有社會結構使然。利用信仰與榮譽的空虛,借由世族自己打造的輿論圈子,把他們推向自己設計的意識形態高地,即便不能盡善盡美,也要盡力洗脫這份黑暗。至於世族們損失的利益,都水長丞之失的相關者都有誰,誰自然要被這群世族瓜分,從而買單。
“願從孟顗!”
“絕不從陳郡謝氏之後!”
“王氏子弟百人,已攜家丁,願從尚書,護我家國百姓!”王嶠最終也站了出來。
高呼聲此起彼伏。
陸昭深吸一口氣。世道的輿論也好,世族的力量也罷,都如深淵流水,必須湧動到表麵反射光亮,不然它就與黑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