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63章 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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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犬子, 敗我大事!”

一聲狠戾的怨語伴隨著瓷器碎裂的聲音,驀地在房間響起,一時間門外的婢女們噤若寒蟬。

房間內, 薛琬將密章撕成碎片,橫眉叉腰, 目光怨恨地看著房間內的一切。薛益小心翼翼膝行躬身, 親自將一地碎瓷撿拾起來,交與仆人,隨後將已被撕成碎片的密章拚湊起來。他先草草一覽, 隨後驚恐地看向父親,一時間竟不知要說些什麽。

謝頤已被陸放大張旗鼓地護送歸都, 一封請辭表趁著朝中有人上奏渭河汛情的時候,被送到了禦前。如此輕易辭去了淄川王友一職去任尚書侍郎, 這會讓皇帝怎麽想謝家,怎麽想主持這場清議的薛家。

薛琬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叔父如今到哪裏了?”他原想借著這份調令趁機派兵, 以陸放私扣中樞要員為由來在後續清議中營造陸昭濫用權柄的形象。然而謝頤竟然輕易請辭歸來,他這一番布置又落了空。

“叔父已陳兵渭水與涇水交匯處。”事已至此, 薛益也知埋怨謝家無益, 因此道,“父親,謝家郎君氣度閑雅, 從不強作激言。此信措辭似有不平,想來是受了陸放的激將法。”

自然是受了對方蒙騙,薛琬怒而不語。其實, 他還想借由此次京兆府出兵, 可以對京畿有所清肅,繼而打壓因薛家頻頻遭受打擊而產生的內部不穩的苗頭。如果現在京兆府就這樣無功而返, 對於薛琰的威望也是一種巨大的傷害。

“無功而返不可取……”薛琬歎了一口氣,“若能夠就近取功也是大善。你去傳信你叔父,莫要執門戶私念,先以國事為重。”

人力,物力,原本因世族們的各有算計也因這一場輿論化作了高效的集體運作。世族們或攜部曲,或領子弟,將渭水沿岸的民眾暫時遷至安全的地方避難。那些營造的水碓旋即也被世家們自行拆除,隨後投入人工,開始掘渠引流。

那些隨行於陸昭身後的官員們也都各自奔赴指派的地點,引導鄉人們修築防汛工事並阻止部曲,護送老幼。漢中王氏在京畿附近的莊園不多,隨後,王叡將自己所負責的遷徙民眾暫時安排在長安的一處空閑宅院內,並派家中役使送去大量衣物和熱食。

難民們聚在一起,難免討論今日所發生的事。幾碗粥羹下肚,眾人也敞開了話。

“王家那是好官哩。”老人放下帶著缺口的瓷碗,“我們是從謝家水碓坑那裏過來的,謝家沒派人來,是人家王郎帶著我們回來的。”

“謝家小子當了大官。”一名壯年抬起頭,他才下工便逢大雨,旁人都吃完了,他還沒飽,但聽見謝家二字覺得自己終於有了插話的資本,遂道,“我與李二半路上都看到了,謝家郎君好大的排場。”

“嗬,人家清風兩袖朝天去,誰和你這泥裏爬的話短長。”

不遠處的廊下,一名工地掌事跪在王叡身前,叩首道:“主上家中多事,多虧王相國相救,卑下替主上謝過相國。”

王叡已換上家中閑居的服飾,一襲玉帶白的中衣,赤腳著一雙木屐,立在回廊微弱的燈光下,如同頭頂天華。他輕執羽扇,半隱笑意,抬了抬為綢緞遮蔽的右手,慵懶的雙目流光溢彩:“兩家姻親,本該如此。隻是大尚書今日有事,還要籌備泰衝的接風宴,這幾日,掌事即便有所建議,也要謹慎選擇諫言。”

“是,是,卑下一定謹記。”

王叡抬起了目空一切的眸子,橫向院中搭建的窩棚掃去,問道:“那幾個南人家奴是你家主人買下來的?”

“哦,不是。”那掌事道,“現因這修繕宮城和營造京畿的差事,南人北上是常見。陸將作調南人各家工匠,有餘下來的,也去各家幫忙看看營造法式。”

“知道了。”王叡輕輕揮了揮手,“你也去歇息吧。”

待掌事離開,王叡也不急著回去,轉身靜坐於廊下賞雨。薛家與謝家在清議上的大事化小,小事作大,不過是技巧,是招數。而陸昭將百年前的詩人與史實挖出來去針砭功過,引發導向,是政治,是本事。且後者的所作所為,早已上升到國家利益與意識形態的層麵上,所傾注調動的力量,所關注掌控的大局,自然也是天壤之別。

謝家的未來已是無望。災難來臨,政治人物無法到場,甚至還處在宴飲歡笑的輿情之下。而他的對手,早已在風雨中堅定地踏出了每一步,發出每一個正確的而聲音。百姓在一片汪洋與泥濘中看不到的政治人物,憤怒的遐想就注定在狂風暴雨和燈紅酒綠中來回切換。旁觀者進行著最具殺傷力的思考,而被觀察者隻能默默承受著輿論的淩遲。謝家與薛家都不具備足夠的政治敏感度,因此他們將失去一切。

以現在的局麵,他已經很難再幫助謝家做些什麽。陸昭借由底層輿論來鞏固如今的意識形態的戰爭結果不可謂不高妙。世族雖然在聲望與仕途上依靠上層圈子的提攜,但是在決定底牌與實力的鄉土上更依賴鄉望。此次關隴各家雖然多少有些錢財上的損失,但是在鄉望上確有不少提升,就連漢中王氏、陳留王氏這樣的外來門戶,因在京畿有所經營,也是獲益不少。如果現在在朝中公然回護謝家,那麽也會收到整個鄉土利益鏈所形成的反擊。

所以與其想辦法回護謝氏,倒不如看看陸昭後續會屬意何方。畢竟對方擺了這麽大的局,不可能沒有後續的權力收割。

薛、謝二家的式微必然會導致吏部、度支、和京兆尹的調動。如今靖國公已擺明了不參與朝政,陸擴、陸明俱是兩千石,而陸歸執掌秦州更是重中之重,這些人應該不會再有調動。陸放在淳化經營數年,在沒有產去新平郡的褚家之前,一定還會繼續紮根此處,形成隴山上下的夾逼之勢。因其功勳,來日應當是轉撫夷督護部。如此一來,陸家能夠調動的人選也就不多,未來應該會對陸衝有所安排。

王叡閉目凝思,他現在要確定陸昭到底對哪個位子動了心思。所有爭端的起因是永寧殿動亂一事,繼而是牽連世家子弟們的黨錮之爭,這個案子至今還沒有一個定論。王叡微微睜眼,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東漢黨錮之獄後,皇帝通過宦官和黃門北寺獄的設立,直接掌握了一部分司法架構和審判權力。宦官能夠大肆剿戮名士,窮捕鉤黨,是因為寓所不設在廷尉和外朝架構下,所有的審訊和監管過程都可以隨意控製。之前,彭耽書幫著那些世家子弟爭取的就是審訊和監押程序的合法權,不要像東漢黨錮之禍那樣因太過偏離司法程序而造成大量的濫殺和錯殺。雖然能幫助世家暫時撐住場麵,但如果皇帝或者衛尉、李令儀一方被逼到絕境,未必不會將這些子弟隱誅。真到了這個局麵,陸家也會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陸昭應該還是要爭取讓這些人平穩落地,如此一來,就不得不針對由皇帝把持的黃門北寺獄采取一些製約措施。首先,自然是要通過任免黃門令來控製監獄,或分化拉攏,或集中打壓。其次,就是任命親信擔任京畿地區的司法與行政長官。東漢時,世族們通過司隸校尉、河南尹、洛陽令等來控製洛陽獄來風停昂立。擔任這些官職的人,在權力上可以在京城範圍內糾察不法,緝拿豪貴,這其中便以司隸校尉為尊。如今京畿在長安,那麽陸昭很可能要借由陸歸的力量來爭取一個京兆尹。

一切都可以說通了。為何今日一定要借由都水長丞來發難,問責京兆尹與吏部。通過在影響這兩個節點,掌握一部分司法權力和□□機構,就可以進一步對掌控黃門北寺獄的人進行直接打擊,繼而救出那些世家子弟們。現在陸昭在清議中看似將最猛烈的進攻對準了謝、薛兩家,但其實是在為京兆尹爭取時間。

他從沒想過陸昭竟然會對謝家下手,更沒想過謝家會把自己送到陸昭眼皮子底下逼她出手。如果當時謝雲願意去陸昭處去談,或許能用一個京兆尹的位子把兒子換出來。但謝雲是否因當年更化改製一事難與北鎮講和,繼而怨恨與北鎮站在一起的陸昭,他也不得而知了。

“宏兒。”王叡的聲音清越而低沉,“備車,我親自去司徒府一趟。”

庭院深深,遍植芍藥,一時間灑落紅雨千枝,而此時距報春來,也不過幾日而已。天漏甘霖,他驚歎於造物的偉力,紅泥落地,他亦看到造化的殘忍。正如同高冠金梁的殿中尚書一手操盤了這一場輿論的盛宴,而錦衣霞冠的紈絝子弟則因軟弱與無力成為了輿論的祭品。木屐聲篤篤敲聲落在心口處,是恨尋芳之晚,是傷別離之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