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謀合
風雨到底給了太子歸都的麵子, 提前收梢,陸昭無奈收兵回到殿中尚書府,但在此之前卻點了吳玥去安排剩餘北軍的安置問題。且安排這件事的時候, 她刻意沒有做出交待,也沒有給出任何意見, 連陳霆都對此舉頗為不解。隨後, 眾人各自回到部屯換下濕衣,陸昭也在親衛的陪同下回到殿中尚書府。
殿中尚書府內,寸長的銀碳靜靜的臥在銅爐內, 燒得彤紅一片,竟無一絲煙塵。陸昭左手負在身後, 手執香箸,將白檀香一點一點地放置在隔火片上, 隨後蓋上香爐。長架上的濕衣滴著水,一汩汩地匯聚在一起, 如同隱秘爬行的蛇,穿過珠簾與屏風, 順著水磨金磚的縫隙向殿門方向吐出了信子。
吳玥的腳步於這一塊磚止住了, 山水屏風後是身著寬大道袍的殿中尚書,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那片與山水溶為一色的青白衣衫,衣衫之上半散的頭發, 以及隱藏在衣衫之下削瘦的赤足。
“吳副尉先喝盞熱茶湯吧。”府邸的主人仍不疾不徐地繞著銅爐踱步,屏風外的小桌上果然放著一盞茶。吳玥走向前,見桌上靜靜安放著一隻白瓷杯, 他正欲去取, 然而燭火微動的一刹那,卻出了一抹淡紫色, 如霞如霧。瓷器北白南青之說,而釉最難成紫色,茶杯的邊緣呈八角狀,胎質清剛,釉色極潤,而及腰部,卻愈發通透薄涼。吳玥伸出去的手便頓了頓,而這一幕同樣被屏風另一側的陸昭捕捉到了。
她轉過了身,背對著那架屏風,低頭注視著爐蓋上的金狻猊。一個時辰前,她也是如此看著高闕下的北軍,這些人雖然密密麻麻的排布,但很明顯也是不敢接近北闕,甚至都未持有弓刀,大概對方也怕釀出太大的亂事,既會刺激到陸家,日後收場又很麻煩。這些人成功通過了北闕,拿的是內官手令,而劉炳也沒有隨鑾駕回來。陸昭閉上雙目,指尖輕輕地撫著金狻猊的脊背,既溫柔又耐心。
這是一個陰謀,環環相扣。皇帝一定是知情的,但他是否知情也並不重要。他所做的不過是寫一份手詔,讓北軍護送薛貴嬪的乳母入宮請見太醫而已。劉炳的失蹤,薛貴嬪是否真的得病,北軍是如何調集起來的,又是怎樣進入司馬門衝擊北闕的,這些都與皇帝毫無關聯。她甚至可以確定皇帝並不是主謀。
在這樣一個時局下,北軍看似是得利者,但其實卻是犧牲品。所有最前線的衝突與傷亡都是綁定在北軍身上的,她如今所攥的乳母趙氏失言亂禮等種種證據,第一
層牽帶出的也是北軍。而皇帝對於北軍根本沒有實際掌控力,也沒有任何可以讓北軍成為犧牲品的資本,因此不可能是這場陰謀的主要謀劃者,最多算是受益人罷了。
排除了皇帝,第二嫌疑人看上去便是薛琬了,然而陸昭也並不這麽認為。這樣謹小慎微的方式雖然很符合薛琬的特點,但這種不拖泥帶水、陰詭至癲狂的風格卻不是薛琬所有。設計者所為說白了也是在賭,賭的是陸家不敢在這時候翻臉。他不僅敢賭,皇帝還願意陪著和他一起賭。這絕對不是薛琬可以做到的。
所有的權鬥歸根結底都是人事。她與這些關隴世族也算彼此相識多年,對於對方的行事風格自然也不會陌生。此次動亂雖然有謀士獻技的可能,但是深究下去其實牽涉方麵極多,首先能得到皇帝本人的支持,隻怕也不是一個巧舌如簧的謀士賣弄一番就可以說動的。參與的不僅有皇帝,還有長公主、冀州派,因此,隱藏在這場陰謀背後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金狻猊慢慢變得熾熱起來,陸昭的指尖已經微微發紅,但仍在閉目沉思。還有,還有,這個人對於戒嚴的法令與禮章了若指掌,甚至連具體的時間都能夠明曉,說明已竟可以接觸到九卿級別的核心官員。這個人的身份與地位,至少可以做到與舞陽侯、薛琬與皇帝平等對話,手中應當還握有極具分量的籌碼,如此才能讓最為老奸巨猾的皇帝聽取他的建議。而這個人似乎本身又未牽扯在時局中,因為如今這件事來看,北軍對其來說不過是個犧牲品,甚至連薛家都是如此。最後,他在宮中也擁有力量,可能是宿衛,也可能是別的力量。這個人會是誰呢?
陸昭再度回頭,透過那扇屏風,看了看恭敬垂頭,淺酌慢飲的吳玥。
吳玥似乎感受到隔著屏風投來的目光,忽然抬起頭,雖然心情有些慌亂,但放下茶杯的手仍是穩的。“末將稟報,皇帝陛下雖有旨意將北軍安置在逍遙園,但因暴雨,河流漲水,逍遙園已不宜屯兵。末將暫時封鎖園林,遣這些人去了未央宮北闕附近,聽說那邊已經修的差不多了。”
陸昭眼睛一亮,未央宮北闕離馮諫駐守的司馬門和武庫最近,乃是警備最為森嚴的地方,但是裏丞相府,也就是如今的司徒府很遠。這群人如果真的想要舉事,或是想要產生什麽樣的壓迫力,都需要經過馮諫這一支直屬太子的力量。她甚至可以判斷,這位吳副尉安排北軍遠離司徒府,也是有此意的。
“其實……其實尚書是否想過,這幾百名北軍看似不執兵刃,但如今宿衛也有關隴子弟,來日或聯合或串通,即便不能肅清內外,也未免不會為他人所用。”吳玥稍作沉吟,立於屏風外以極低的聲音向陸昭提醒道,“前車有鑒,宜早除之。”
屏風後,陸昭慢慢坐了下來,語氣格外沉靜:“謀略、詭計,最終的支點還是在武力上。往年你我令數百人內奪宮禁,之所以可以功成,乃是因為宮內人心渙散已久,多盼大義歸來。而如今戰爭方息,承平日久,人皆懼怕禍亂,這些人就算想要舉事,能夠響應者也是寥寥。今日我也向副尉直言,日後都中如何生亂,必然是有外鎮強兵為托,那些效我等者必死。”
吳玥才道嘴邊的話頓時凝住了,陸昭這番話似乎並不隻單單對他一個人說。
“至於除與不除……”指尖敲擊桌案清脆的聲音與說話者清越的聲音一同入耳,“吳副尉名字裏的樂是禮樂之樂吧。”
吳玥的大腦忽然空白片刻,而後反應過來,道:“正是。”
屏風後的人影不知何時繞到了書案旁,執筆蘸墨,在一方早已鋪好的紙上揮毫頓挫。“樂統同,禮辨異。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所以這禮樂之說,管的便是人情道理四字。大國重禮樂,執政者更要慎重。不講人情道理的政治便如離水萍藻,數日即枯,難得長久。吳副尉?”
“末將在。”
“去替我和司徒說一句話。”陸昭道,“就說殿中尚書府的權力我暫時還先不能放。另外,明日大典重臣集會前,我有要事需與司徒和中樞討論。”
吳玥雙手拱著,卻仍站在原地沉思。屏風後的燈忽然吹滅了,吳玥才回過神,應命告退。
黑暗中,陸昭依舊目視著屏風的方向。政治的確不能沒有人情,但最緊密的關係卻隻能用最大的利益和永遠的畏懼來綁定。她知道隨著刻漏中一滴滴水漲滿、落下,她所處的局麵便會更加危險。所幸她也有積累,數年積累的存量如今要一張一張的作為籌碼打出去,以此來換取那個至關重要的變量。
屋門閉合,屏風擋住了倏而灌進來的濕氣,隻有桌子上那張紙的一角微微掀了起來,連同那一個墨跡已幹的“玥”字。
夜已經深了,大典前夜,部分朝臣被提前安置在長樂宮裏,司徒吳淼所居的宮室就在離殿中尚書府不遠的地方。吳玥報了名號,隨後被人領進吳淼的房中。
吳淼一向篤定守靜,此時正躺在一把躺椅上,卻沒有向平時那樣閉目冥想。他睜著眼睛望著屋頂的房梁,顯然有些心神不寧,聽到吳玥的稟告後這才站了起來。
“吳副尉深夜來此,不知殿中尚書有何見教?”在宮內,即便是父子二人私下見麵,吳淼也從來都是謹慎地先用官稱。
今日吳玥也神色暗暗,猶豫片刻後才開口:“父親。”
吳淼的眉眼倏而沉緩了下來,似乎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也有一絲了然的味道。他回身坐在了躺椅上道:“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吳玥道:“陸尚書讓我給父親傳一句話,殿中尚書府的權力陸尚書暫時還先不能放。另外,明日大典重臣集會前,陸尚書有要事需與司徒和中樞討論。”
吳淼點了點頭:“借你之口,陸尚書是要給自己辦事啊。”不是因為信任你吳玥,而是我知道你是誰的人,我現在需要你來給那個人傳達我的意思。
吳淼再度起身,在房間內沉默著踱著步子。
陸家與薛家及其背後人家最根本的矛盾,其實並不在於權力之爭,而是道不同罷了。那些世家並非要借此置陸家於死地,他們不過還是希望維持一個門閥執政分享皇權的現狀,僅此而已。至於國事如何,民生如何,如果能繁榮昌盛,他們也樂見其成。但如果這一目標必須要以某一方集權為代價,那麽這些人也會展現最凶狠的反撲和最本能的掙紮。
是忠君嗎?當然不,他們不過是在維護自己在權力中的一個位置而已。
吳淼慢慢推開窗,一輪明月入室:“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門閥執政的時代,或許很快就要過去了。去替我發幾封手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