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風口
本朝京畿防務, 單單算宿衛,正常情況下至少要有近四萬的配員。而門閥執政下,一般宿衛也難以一家獨大, 一般來講會分為幾個不同的掌兵者。曆史上第二次王敦之亂,拱衛京畿的分別是左衛將軍庾亮, 丹陽尹溫嶠, 都督從駕諸軍事郗鑒,右衛將軍趙胤,護軍將軍應詹, 領軍將軍紀瞻,中軍將軍卞壼, 驍騎將軍李艾,驃騎將軍南頓王司馬宗, 鎮軍將軍汝南王司馬祐,最後司徒王導掛名一個總指揮。
單看成分, 卞壼、趙胤是與琅琊王氏交好的青徐僑門,紀瞻乃是江東首望, 庾亮乃是豫州世家, 溫嶠與庾亮世交,應詹、李艾其實是司馬睿時期走的劉隗一方的路線,主要代表原關中力量, 兩個司馬宗室作為基本配置,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郗鑒則是流民帥的領軍人物。可以說每個派係俱有參與。
即便是本朝保太後與丞相執政時期,賀家雖然作為宿衛的主要掌控者, 但依舊有衛家、薛家、鄭家、段家和渤海王參與其中。
如今時局, 陸家把控內外禁軍,外加一個北海公元丕駐守灞上, 可以說短時間內打破了世家平衡。雖然禁軍中也有各家子弟,但是能夠擔任正值的人家也並不多。原本可以有影響力的薛琰也被關隴世族這個自己人捅下了台。在太子歸都之後,北海公元丕和陸歸都會撤回本鎮,陸家在宿衛上的勢力必然會有一個衰弱期。
吳淼與兒子在窗下對坐,雨後清風徐徐入窗。
這是一個風口,有多少人想趁勢而起,就會有多少人參與其中。
北軍這個尷尬的配置之所以在現在被提起,是因為有人還沒有加入到陸家目前的禁軍體係中。這些人家不想等,也不願意走陸家的人事路線,所以才要建立新的架構,引導皇帝去選擇新的架構,並且在這段時間內,通過拉攏中間派,借用太子的勢,來逐漸抹平兩個架構之間的差距。而他,是那個中間派。
“北軍掌管五營,每營千人至數千人不等,最多可充至近三萬人。這是一股有巨大潛力的勢力,雖然由舞陽侯秦軼暫時任北軍中侯統領,但是對於每營的營校如何分配,都需要達成共識,絕不可能由一方說了算。陸尚書所說明日商議之事,應該也是圍繞著人事來討論。” 吳淼說著將一封密章打開,這些是當初眾人提議設立北軍的時候,他與司徒府一眾掾屬所受到的所有有關北軍人事的上疏以及推薦人選,“陸尚書既然還要為任,便是要由她親自出麵去和舞陽侯打這個擂台。薛琬不是主導,也做不了這個主導。”
吳玥一麵聽父親教誨,一麵點頭道:“陸尚書的確曾與我說,日後若有亂事,必然是以方鎮為依托。薛家未之重鎮,所以目前擔不起這個北軍的掌門人。如此反倒不如將這個位置讓給執掌冀州的秦家,來日門閥製衡,靠近京畿的方鎮還有荊州就需要讓其他家來擔任,而薛琬自然就是站在風口中的人。”
吳淼見吳玥明悟極快,也不由得欣慰地微笑點頭,其實今日之事,他也有要帶一帶這個小兒子的意思。
“可是舞陽侯依托的是長公主這層關係,長公主是皇帝的親姐姐,而陸家依托的卻是外戚這層身份。”吳玥微微皺眉, “父親,這其中親疏應當有別吧?”
吳淼捋著白須笑了笑:“單從親情人倫來看,親兄弟姐妹總是要比一群大舅子小舅子來的近一些,但是在外人的眼裏呢?譬如在彭通的眼裏,王謐、王諶甚、王嶠的眼裏,甚至在你我的眼裏哪一個更值得作為一個追隨的對象呢?”
“把控禁軍並從中支持一個新君接位是一個風險極大的事情,千萬雙眼睛盯著長安,千萬雙手想要去摸一摸武庫,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成了,單論結果,這群舅子們一個個都是開元外戚,家中的女子不是太後就是皇後,這樣的政治回報足矣使任何一個家族去押上全部的家底。由於所有的權力也都來自於皇權本身,跟隨他們的人,自然不是中樞要職便是方伯之任。可是長公主和舞陽侯呢?其實莫說是他們,就算是皇帝的親兄弟,太子的親兄弟,頂破天就是封一個一字王。因有宗室這一層身份在,即便是成功,在所有皇帝的眼裏都是另一個山頭。任用上更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生怕小宗侵占大宗。跟隨他們的人,得到的回報又有多大呢?”
“先前別看北軍鬧得聲勢浩大,但其實不過是不平的人多一些。舞陽侯掌控北軍,真正追隨的人不會很多,但也會有不少人家看在薛琬的麵子上加入其中。而皇帝誰都不信任,要的隻是平衡。至此,明日至少有一件事可以預見,那就是薛琰的女兒薛無鳶會被指給太子作為側妃,從而抹平薛秦勢力在太子這一方上的差距。”
吳淼慢慢將密章推到了兒子麵前,長舒一口氣,而後道:“盡管為父是這個中間人,但上場的棋子卻是你自己。”
吳玥靜默地接過了這封密章,前半部分裏是北軍五營校尉人選與衛尉屬的人選,越騎校尉下是一個空白,等待著一個名字。而下半部分則是未來殿中尚書府的人選,乃是給事中一職。去追隨誰、效忠誰,吳玥從來都沒有答案。他一直以來看到的隻有擇君不慎的悲哀以及君臣緣分已盡的陌路。他看到自己的父親一心想幫助皇帝穩固權威,為國家秉執朝綱,一力打壓那些在崔諒之亂中兩頭倒的牆頭草們。他也看到世族對從逆者的包庇,表達著虛偽的人情味,一心隻為門閥政治的續存。
吳玥不知道陸昭在想什麽,但他覺得她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她團結門閥,鞏固門閥的利益,卻也在不斷地肅清內部,操控一切。她的殿中尚書府加錄尚書事,雖然有多家參與,但是效率極高,政令流動幾乎毫無阻礙。
成為這個給事中,他似乎可以更明確的表明態度,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目的。
吳玥手中的筆拿起複又放下,最終將密章推回了父親的手中:“父親,我仍想任現在的職位。”
醜時初刻,永寧殿的偏殿亮起了燈,戒嚴之後還有中嚴,中嚴文武百官俱列永寧殿不得出入,但是在此之前參與典禮的重臣仍可以在宮內活動,若有急事,甚至可以舉行庭議。北軍入宮是大事,長樂宮北闕亦發生了吵鬧和爭鬥,針對這件事,殿中尚書發起庭議,司徒吳淼亦發起庭議,那麽相關人等出席也就名正言順。
參與者除了陸昭與吳淼,還有代表皇帝的繡衣禦史汪晟、渤海國相王叡、中書監王嶠、光祿勳韋寬、以及此事涉及的薛貴嬪之父度支尚書薛琬。
吳淼默默走在最前麵,並沒有流露出什麽態度。薛琬的心裏早存了提防,這件事他也是運作人之一,皇帝穩穩地坐在背後。這件事上皇帝是否會兩邊製衡,還是單方麵責怪殿中尚書,他都有所準備。如果陸昭敢衝著自己來,他就會給陸皇後定為陸昭的後台,引到後宮亂政的方向上。這個世界是分階級,但也分男女,這把刀一旦捅出來,就連陸昭也難以招架。
“今日太子凱旋,也是大喜啊。” 汪晟早早在門口等著,見吳淼等人的身影,遠遠拱起了手。
“大喜。”吳淼也是滿臉堆笑。
“司徒當心。” 汪晟引著吳淼走上台階,“陛下聽聞亂事也是心中不安,大典的事那頭還忙著,所以派我來聽一聽。這麽早,天還沒亮,辛苦司徒了。”
吳淼卻搖了搖頭:“哪裏,都是為公。陛下既要顧全今日大殿,又要擔憂國事,才是真的辛苦。若真是四海無亂,我也樂得告老還鄉。”
汪晟摸不著吳淼的意思,隻好一邊將人請了進來一邊恭維道:“司徒一向堪稱筍質,遇風彌堅,再任十年都行。”
“再任十年?嗬,再任十年隻怕有人就要等不及了。”薛琬冷不丁地在後麵摔出這句話,而後斜覷了一眼同樣在身邊的王嶠等人。
王嶠第一個把目光望向手中的笏板,其餘人也都假裝沒有聽見一般。
“這哪能夠。”汪晟一笑便讓人覺得格外諂媚,然而一雙眼睛卻冷冷地掃向身後的王嶠、王謙。當所有人踏入殿門的那一刻,都頗有默契地噤聲正色。此時,汪晟回到偏殿的正首方,立在一個空席的西側,代表皇帝出場。隨後他慢慢地向眾人望了一眼:“昨天晚上鬧出的動靜,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了。皇帝陛下擔心薛貴嬪的病情,也擔心闔宮的安危。禁軍和北軍就算有什麽紛爭,今天看在皇帝的麵上,看在太子的麵上,能抹過去就盡量抹過去。”
汪晟打的這個招呼自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過是想給這場庭議定調。大致方向要知道,別鬧的太過分。
吳淼緩緩地點著頭,隨後與眾人雁行大殿兩側,分別入席而坐:“既如此,那便開始議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