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辯道
原本寬闊的殿堂已被改造一新, 大殿兩側各設隔屏,將人群三兩隔開,因此能落座此處的人並不多。除了一幹皇親宗室, 便是三公九卿之數,三品以下已是難見。柳匡如等人隻能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候, 但更多的人則隻能穿梭在佛寺之外臨時搭建的竹樓中。
這一日陸歸也是精心裝扮, 雖然他並無心迎娶這位公主,但先前被其送了一缸小烏龜,怎麽也得找一回場子。褪去戎裝, 他身著一身青色襴袍,外罩銀條紗衣, 用半尺寬的硬綀帶維腰,腰係一枚玉魚。滿窗秋光灑下, 便如遠山青黛臨照一池秋水,眉眼間的殺伐氣悉數消散, 化為一泓溫柔。幽深處佛燭閃動,映於那一雙目中便好似一室生光。
而王叡則身著一件白色廣袖道袍, 手執一柄白玉塵尾, 通體無瑕,其束帶也更為寬鬆,遠看通身幾近無色, 近觀卻能發現衣袍上有金線暗繡。窗外梧桐高張豔幟,一陣橫風掃過,碩大的葉片如金箔一般緩緩飛旋, 將秋光削得支離破碎。而那片道袍上的金色便開始隱現出雲漢星辰, 霜華長川。較之陸歸,他的體型更為清瘦削勁, 雖著繁華衣,然而底色俱是清冷,如晴空落雪。
坐於正中主持的則是玄能,一身灰色緇衣,手中菩提佛珠泛著淡淡的牙黃色。其眉目清秀,看著不過二十餘歲,然而目光卻篤定寧靜。陸昭也曾在秀安的目光中看到一種寧靜,但是與秀安不同,玄能的寧靜並非來自平穩的積澱,而是一種勘破萬物的通透。
此時執言的是王叡:“聖人不病,以其病病,又去五音、五色、五味、其腹心充實。天下猶人之身體,腹心充實,四肢雖病,卻無大患。”
王叡說完後,玄能靜默片刻,而後點了點頭,輕輕敲了一下身邊放置的一個玉磬。
眾人分列兩邊,落座哪一方便是支持哪一方為中意的人選。王叡言畢,身後眾人不乏神色和悅。
陸昭聞得此言也不由得佩服王叡的清談水平。清談若隻矚目於勝負,那並不算多麽值得稱道的水平。若能夠向各方傳達出自己的價值觀並且取得認同,那才稱得上是第一等的談鋒。王叡引用的是老子《道德經》中的理論。聖人之所
以不病,乃是以病為病,承認病的存在,不避不知,乃是心的充實。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聖人隻取腹中充實而不為耳目之欲,也與《黃帝內經》中“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相吻合。這樣的闡述也巧妙地避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雁憑公主患有眼疾這一事實。目不能視,五色皆去,並不是一個不好的事。而且能夠正視病情便可算得上是無病。
對於深諳佛道的裁判官來說,雖然言論用的是道家主旨,但是理論上崇尚空音色耳目之欲,也是暗有契合。
最後以人與天下類比,也頗具影射意味。雖然國家目前仍有一些地方問題,但中央不亂,就不會有什麽大的隱患。這個觀點也吻合皇帝和百官的維.穩訴求。
這樣的談詞不僅因為理論嚴謹而難以擊破。如果要針對某一觀點反駁,那必會刺激到支持這個觀點的群體。即便能夠在詞鋒上勝出,但是這場清談本身就是帝王選婿舉辦的,是各方互相試探的一個過程。刺痛了這些群體,是否落選倒在其次,引起各方惡意解讀,進而見惡於各方,對局麵也是頗為不利。
而正在不遠處的耳房裏,雁憑安坐於榻上,耳房最上方連通大殿的隔窗此時正打開著,因此外麵的聲音傳到屋內清清楚楚。陪坐在雁憑身旁的則是汝南王元漳另並幾名公主府女史。王叡談詞一出,元漳也不由得閉目微笑,仔細咂摸。而侍立在側的女史們也都目光流轉,想去大殿內一睹對方風采。雁憑隻是默默跪坐著,神態卻有些焦急。
陸歸倒未瞧出王叡談鋒中有這諸多陷阱,心中隻想,若人人病病則不病,覺得斷然無患了,那寺廟裏原來那個眼盲的小娘子,如果沒有旁人的幫助和照料,她又如何能活下去?聖人的這番做法,對於個體而言也並非全可適用。如果要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受盡苦難,而守著聖人的準則,那他寧願不做這個聖人。
因而陸歸道:“聖人、至人、真人、神人,具非凡人。天下、山下、林下、月下,具非足下。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南人稻飯魚羹,北人麵粟羊炙,麋鹿食以草,鷹犬飼以肉,若五色皆去,則天暗無光,若五味皆去,則萬物不食,若五音皆去,則山無鳥鳴,江無濤聲,嬰兒泣泣死於野而無人問,德音缺缺亡於世而無人傳。若僅聖人獨存於世,遺萬物何為?”
與陸歸對坐的王叡聞言輕輕皺了皺眉,餘光掃向了居於正中的玄能。而玄能隻是慢慢舉起了小錘,同樣敲了一下身邊的玉磬,這就是對陸歸的辯詞表示認可了。
盡管兄長對出了答語,但是陸昭仍是頗為擔心。她兄長所引用的義理化出於莊子的《齊物論》。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生病,但泥鰍則不會。人在高高的樹上會驚恐不安,但猿猴卻不會。這個世間本沒有能夠通用的方法,孰知正處,孰知正味?既然大家都不是聖人、至人、真人、神人,也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謂的萬般皆無。
在反駁上,這句話沒有問題,抓住了王叡刻意引申天下的觀點。唯一的缺點就是詞鋒的不夠清麗,描繪的也太過具象,不會如王叡那般給人以反複咂摸的意味。而且聖音缺缺那一句,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類的回辯之詞實在是太多,不勝枚舉,王叡一定會駁回來的。
然而坐在一旁的顧承業忽然起身,向陸昭微笑著拱了拱手,用很輕的聲音說了一聲恭喜。待陸昭剛想說什麽,卻見元澈正坐在顧承業席位的另一側。顧承業又向太子拱手告別,元澈點了點頭後,目光輕輕瞥過陸昭,但沒有停留很久便繼續目視正在對談的陸歸和王叡。
兩人之間一席之隔,陸昭也有些不自然地回過了頭。
似乎並沒有人在賭氣。
聽到大殿內玉磬的響聲,耳房裏安坐的雁憑嘴角也露出了一絲微笑。談鋒清麗玄虛又怎樣,比起這些,她更喜歡有人情味的話語。元漳見公主的偏向如此明顯,不由得輕輕咳了一聲,吩咐在一旁的女史道:“去給公主換一盞新茶來吧。”
王叡本來組織好了語言,然而剛要開口,卻止住了。他忽然發現他並不能再用至人、聖人那一套來回駁。《莊子》裏的齧缺已經碰過這塊石頭了。他思索片刻,而後一揮塵尾道:“形魂抱一,我求無離。摶氣致柔,願如嬰兒。滌心明境,我求皎潔而無瑕。愛民治國,唯願垂拱而無為。天門開闔,但求寧靜。明白四達,知若無知。世推聖人,非法效其跡。我非聖人,願從聖人,得以精神,卻之形骸。雖處幽暗之中,但查細微之事,人雖不知而己獨知,時不自清而心自清,慎獨可矣。”
王叡此次同樣是引《道德經》,但是把自身的位置降了下來,從而引出了修行的概念,這也頗為佛家所好。然而這一次,玄能過了許久才拾起小錘,擊響玉磬。王叡倒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目光卻直接越過眾人,頗為挑釁地掃了陸昭一眼。
玉磬聲音邈邈,然而陸歸卻遲遲沒有發言,正當眾人覺得陸歸必敗之時,卻見其恬然一笑:“形魂終將有離,我求鍾情於世。骸骨終成枯槁,唯存赤子之心。月有明晦,我自以皎皎而照人。家國有難,我自當仁而不讓。天門漸懶,可憶鬆風鶴夢。道至窮途,則枕月影花陰。世推聖人,世彰聖跡,然孔、老悖旨,楊、墨殊義,是以同道相賢,分道異趨。二子推位,采薇山野,享國而遺禍於民,拒位而罔顧父君。比幹死諫,剖心殿前,含冤而飲恨長夜,身死而家國飄搖。此皆聖人,吾難從之。雖處幽暗之中,但行光明之事,知己而推人,自清而時清,慎可自處,獨卻難行。鳥獸麋集,相互守望。人尚群居,相助扶持。悅乎遠朋,孔聖非獨;兼愛萬眾,墨子非獨。大禹治水,恃力民眾。惠子有宣,莊子成言。上古聖人春秋百歲,吾不豔羨,吾雖半百而衰,亦知道不孤矣。”
陸歸言畢,眾人即便麵色再平靜,內心都不乏掀起波瀾。這一番言辭忽然由玄入儒,且雜糅得當,以理義來看,若輕易發起辯論,很容易引出意識形態上的紛爭。前朝玄學大昌,今朝儒家複起,思想與意識上的衝擊不過是表相,潛在其下的仍是殘酷的政治鬥爭。清談與現實中的言行矛盾,戰亂與高壓之下的內心焦灼,既打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士風流,又謀殺了一次又一次的帝國崛起。魏晉風流,肆意放達,但風流之下,仍充斥著空虛與困頓。打破了名教的鎖鏈,又有幾人徜徉自然,更多的則是釋放了一個又一個貪弊慕虛、畸形扭曲的靈魂。
當至人神人的虛無,上古聖人的孤意降落在凡人身上時,又是何其的沉重。完美的踐道既是個體的一次生殉,也是對整個世道活力與進步的犧牲。沒有人願意孤獨而無為地或者,當人來開口說出“孤獨”二字的時候,其情感上的依賴便已確鑿了。
玉磬清越的聲音再度響起,玄能從席間起身而立,含笑道:“王子卿神貌俱清,玄理精深,似入幽寂之境。陸沉輝玄儒兼修,出入其間,唯以鍾情寄意。今日辯議到此,且留餘音吧。”
陸歸與王叡對此也無異議,隨後起身拱手,先向對方相揖施禮,隨後又對玄能以及眾人各自施禮示以感謝。正當眾人將要散去後,卻聽外麵忽然傳出一陣喧嘩。
“讓王叡速出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