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許諾
上林苑設文武宴, 自然不可能隻有清談雅戲,林苑中亦配弓馬長劍,眾人或在林中圍獵, 或比試騎射。護軍府與中軍將軍府的驍騎營時不時也四處巡查,以防出現執械傷人之事。
先前韋崇並薛氏子弟曾在上林苑南遊獵, 俱是騎裝, 但是自拿到柳匡如送來的履曆後,得知叔父死因,便沒有將刀劍弓馬歸還, 徑直來到了王叡所在的寺廟前。
外麵喧擾紛紛,眾人內心也是驚惶。大殿中人多是比時大老, 尚能維持泰然自若的風度,但大殿外卻多是清貴人家的年輕子弟, 聽聞外麵竟有冷刃相擊的聲音,頗有些不能淡定, 連忙命人先堵住門口,探明情況。
此時也有跟隨元澈的東宮衛來報, 說韋崇與堂弟韋光持械滋事。陸歸聞言也趕到陸昭身邊, 向元澈拱手道:“此處或將有動亂,為安全計,臣請護送太子與太子妃離開此地。”
元澈沉吟稍許, 道:“東宮衛率在此,想來不會有大事,車騎將軍你先護送汝南王等前往他處稍避。”
陸歸先是一愣, 他並不知汝南王也在此處。元澈指了指東側的一個耳房。陸歸和手應命, 又問道:“那舍妹……”
元澈皺了皺眉:“她跟著孤,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速去。”
陸歸雖然仍不放心,但並不敢耽擱,速向耳房方向走去。
“走,出去看看。”元澈順勢拉回了想要悄悄離開的陸昭。
陸昭望著從耳房出來的一名女史,幽幽道:“殿下如此,未免刻意吧。”
元澈瞥了瞥陸昭,同樣道:“殿中尚書之舉,也頗著痕跡啊。”
此時東宮宿衛也聞訊入內,因寺院前門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隻有左副尉率吳玥另並幾名東宮通直趁亂擠了進來。而後門也被一幹韋氏宗族子弟把守,原本待在寺院外竹棚內的陳霆見狀,趁著韋氏防守薄弱,強行從寺院後門突入,以確保陸歸與陸昭的安全。
見到陳霆,陸昭先告訴他自己與兄長無恙,隨後也作了些交代:“漢中王氏門生故舊頗多,韋氏兄弟此時雖然鬧得動靜大,未必就與王叡不死不休。派些人,散布關於薛芹、王諶等人敏捷機變等言論。韋氏兄弟必不能以遲鈍不同變故這樣的原因為自家人之死定性,為保全清名,必將對漢中王氏追究到底。”
“是。”陳霆原是崔諒謀主,極善權變,聞言也做了些補充道,“尚書既要把事情鬧大,也可派人前往光祿勳處言說。韋氏兄弟若要與王叡私鬥,王叡必然要趨避離宮。光祿勳韋寬掌宮苑門籍,到時候看他是要縱容子弟為族人報仇,還是放走王叡以大局為重。”
陸昭點了點頭表示認可,隨後又轉向元澈,仿佛忽然想起有這麽個人似的:“不知太子殿下可有富裕的人手?”
元澈見陸昭一副比要報仇的當事人還要操心的模樣,也不好意思為難她,遂朝吳玥道:“聽殿中尚書吩咐。”
陸昭道:“漢中王氏此次也有不少子弟遊園,逸璞你找幾個人,喬裝成世家子弟模樣,配刀劍弓馬,將那些人聚集到這,多多益善。”
吳玥應下,隨後又補充道:“王子卿補任之事,至今懸而未決。薛芹既為司徒府東曹掾,理應有諫議之責。薛氏兄弟雖與韋氏走得頗近,但未必景從。”
薛芹作為曾經的王澤僚屬,對此事的表態也決定了韋氏複仇一事的最初定調。薛琬位居鎮軍將軍,已是既得利益者,沒有必要為了韋氏強行出頭。韋崇位居光祿勳,與漢中王氏滿門重臣相比,並不能給薛琬提供更好的交換條件。一旦薛芹等人一旦為漢中王氏發聲,那麽以王濟、王叡父子二人的手段,必然會將此事一力壓下。韋氏兄弟不過如同鴻毛浮水,不會激起一絲波瀾。
陸昭思索片刻後道:“王子卿擇任司隸校尉一事,我與尚書令已有所擬,備本先前已呈送司徒府,司徒可以隨時奏議。此事也勞煩逸璞、時隱向苑中遊人多多提及。”
薛芹既掌兩千石高官任免奏議之事,王叡任司隸校尉又似乎水到渠成,如果他家敢對漢中王氏稍有偏向,次日便會有人彈劾他因私廢公。薛芹為避嫌疑,保住這個司徒府東曹掾的職位,至少不會為漢中王氏說話。
元澈看到這三人謀劃地興致盎然,便決定改日再去宗□□研究研究陸昭的生辰八字,怎麽身邊都是這種詭計多端唯恐天下不亂之人。
能夠同時打壓漢中王氏和京兆韋氏兩位備選者,對陸歸得選也是大為有利。元澈本來還對陸歸是否能成功當上駙馬抱有一絲懷疑,如今見陸昭的架勢,也看出來隻要她想要,就算是用強也要拿到手,頗俱梟悍底色。
元澈遂下令道:“將大門打開,有什麽話進來說。”待吳玥和陳霆雙雙離開,方才瞟了一眼身邊的陸昭,語氣頗為哀怨,“什麽時候對自己的婚事也這麽上上心。”
陸歸得令後,當即點了數名護軍府宿衛前往東耳房。汝南王元漳此時正開門出來查探,陸歸迎麵撞見,連忙施了一禮道:“此處突**亂,還請大王速速隨我離開。”說完便讓宿衛開出一條道路。
元漳卻反身進入屋內,向一架屏風略施一禮道:“請公主速速移駕。”
陸歸一驚,怎麽公主也在此處?然而當屏風後的人徐徐走出後,陸歸整個人愣在當場。
“小師傅你……”
兩年過去,對方已長高了些許,然而容貌卻沒有半分變化。褪去緇衣,重著鮮妍,繁複的花冠並沒有壓卻她微微揚起的頭顱。對方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頃刻間,恬靜安和的眉眼仿佛被晚夏的風揉濕了,良久才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她自然地脫開了女史攙扶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前,又在幾步之後停下了。
“先走吧。”元漳示意女史向前攙扶公主,隨後對陸歸道,“勞煩車騎將軍帶路吧。”
一行人退出了寺院,一路前往不遠的一座水榭處。元漳此時也長舒了一口氣,對雁憑公主和陸歸拱了拱手道:“勞煩將軍在此守候。上林苑出了事,本王需入禁中向陛下稟報,公主安全便托付給將軍了。”
待汝南王離開水榭,幾名女史也頗為識趣地退到了稍遠的地方。兩人相對而立,一時間陸歸竟不知眼著何處。清風掠過,波光粼粼,她的暮山紫色的衣袖被輕輕地吹斜開來,如煙光盈柔。那仿佛是一片清水寒潭,鶴鳥飛臨其上,踏碎一池瑤光,也舒展了那片羽翼。
一切往事前塵霎時從腦海湧嘯而出,曾經花落佛前,曾經一念之動,曾經那個小小的欺騙。那些微笑映之如新,那些往事原來也從不曾成為往事。而一樣的態度,一樣的聲音,一樣的天光柔和,也悉數浸入了雁憑眼中的那片黑暗。在他喊出“小師傅”的那一刻,她便了然,一切都不需要解釋了。
“鄭將軍送我的東西,我很喜歡。我送給將軍的小龜,將軍喜歡嗎?”
一彎唇邊的笑,讓陸歸的心緒一絲絲浮**起來。仿佛置身在盛夏的水榭旁,萬頃荷花轟然而開。
“喜歡。”輕柔如水的音節在他的唇齒間被欲吞還出,一份不易察覺的愛意,在他張口的一霎那,便無所遁形了。
少女垂眸微笑,雲光山影下,她的聲音也在一片天地間安安而落:“答應我,一定要被選中啊。”
“彥輝切莫衝動,此事尚且存疑。”寺廟外不乏關隴世族子弟加以勸阻。
隨之而來的則是一個年輕男子氣急敗壞的聲音:“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爾等莫要勸阻。王獠策動民變,自己落荒而逃,卻讓我父擔責,今日若不討回公道,豈非枉為人子!”
韋光、韋崇二人持劍而來,氣勢洶洶,眾人連忙趨避至四周。倒是王叡仍麵帶微笑,泰然自若地立於殿內。
元澈與陸昭也列坐席中。韋崇一進門便看到太子與陸昭,道:“太子既在,行台前中書令也在,正好。臣陳明此事,也可以請二位做個公證。”
然而席間也不乏與漢中王氏交好者,同在行台任事者,見韋氏兄弟一臉急躁的模樣,旋即冷笑道:“公證?你父親是死於軍法,你們是在質疑太子嗎?”
陸昭自己點的一把火,自然也不會讓人把髒水潑到元澈頭上,當即出麵道:“王征西死國於涼州,堪稱壯烈,但生前也難免瑜質存瑕。韋鍾離身為幕僚,為屬長伸之以情,忠則忠矣,卻是識人不明。當時王征西早已遁逃於外,將略陽民變丟與屬下擔責,實在冷人肝腸。太子明正典刑,若王征西在,未必就是韋鍾離受過。”
此時,坐在一旁的王濟也開口了:“彥輝恕我不知內情,不過略陽民變一事,前中書已主持過審理,卷宗俱在。此事若真有疑慮,也應告付有司,開卷重審,何至於刀劍相向啊。”
然而王濟的話音剛落,柳匡如便笑著道:“是否替人受過果然能辯之以案卷?想來涼王妃泉下有知,也是慨然。”
先前陸昭明樓做賦,悼念王妃,他們這些行台出身的世族子弟也都頗有話語權。如今這些陳年舊事被這些世族子弟一股腦地抖落出來,王濟神色也頗為尷尬,然而很快又轉向陸昭微笑道:“早年金城,你我兩家也算頗有深交,殿中尚書何須如此啊。”
陸昭原本已鐵了心在這場戲裏做一次壞人,卻未曾想被王濟這個老狐狸一把拉上台前攀扯交情,正在想法回絕之際,便聽到寺院外出現更大的騷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