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報仇
蔣雲出逃的消息不脛而走, 汪晟此時正坐在內室聽曲。室內爐火正旺,歌姬捏著一把嬌媚的聲線,竟將一首清越的吳曲唱得**。陪侍的侍女或跪或臥, 依在汪晟的身邊,絲絲汗水沿著脊背透下來, 更顯身姿婀娜。聽到門外急匆匆的腳步聲, 汪晟輕輕抬了抬手,歌聲止住了,幾名侍女也坐得端正了。
“蔣雲逃了。”看見汪晟慢慢從內室踱步而出, 褚潭便急不可耐地說。
汪晟走到一半,腳便頓住了。他身上搭著一襲白色中單, 纖薄地立在原地。褚潭眼巴巴地望著他,心裏有幾分恐懼。蔣雲的徹底出逃意味著他失去了與中樞談判的籌碼, 也意味著秦州刺史府單單用一個看守罪犯不利的罪名,就可以對他進行問責。
片刻後, 汪晟的腳步又抬起來了,走到靠東邊的席位上坐了下來, 抬手朝褚潭的方向按了按。褚潭這才坐到了對麵。
“如此一來, 中樞那邊不會再支持新平,和新平人家商談的結果也都泡湯了。”褚潭道,“現有的建製, 也可以征兵,但離尚書令和司隸校尉的要求就差的遠了。有人在攪局。聽一個捕快說,在一家小客棧裏找到了一個疑似蔣雲的兩個人, 但不知怎麽走了一個人, 剩下的一個自稱是靖國公府的馬夫,已經送至刺史府讓他們辨認了。”
汪晟的嘴角不經意地**了一下, 很明顯,陸家早就已經盯上褚潭了。
“和蔣雲一起搶劫商旅的流賊找到了沒有?”汪晟目光沉靜。
褚潭道:“找到了,人都已經殺了。”
“殺了?”汪晟驀地站了起來。
褚潭也站了起來,連忙解釋道:“卑職怕這夥流賊逃竄,不好控製,所以……”
“蠢物。”汪晟的雙眼兩眼直接翻了上去。然而他罵也罵的平靜,沒給這位新平郡的主官下太多臉麵,腦海中急劇地盤算著。“若還有活口,至少能找幾個人統一了口徑,說出個逃跑的原因,把髒水往刺史府身上潑一潑,你倒好,直接殺了,現在單一個蔣雲逃脫在外,事情真相便隻在他一人之口啊。”
“不,不怕。”褚潭心中恐懼之際,開始安慰自己,“都是蔣雲自己做的,他要攀誣我,沒有證據,他沒有證據!”
“你不怕?”汪晟忽然冷笑,“難道褚明府會以為司徒不知此事?以為司徒不會介入此事?”他慢慢走到褚潭身邊,貼在他耳邊,聲音既輕又狠,“別忘了,蔣雲的背後還有明府的兄長,明府兄長的背後還有皇帝。”
褚潭聽罷,隻覺得兩眼一黑,癱坐在地上。太醫令褚胤是他的兄長,當年有傳言,吳淼二子死於鴆毒,那麽鴆毒何人所配,又是受何人指使,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要以為背靠皇帝這棵大樹就可以為所欲為。”汪晟好心地提醒著,“天雷劈下來,樹燒了明年還抽新芽兒,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汪晟重新坐回了座位上,拿出了自己的意思:“尚書令那邊我得把這個消息帶過去。人你還是要繼續找,秦州刺史府你也得親自跑一趟。”
“去刺史府見陸歸,我要說些什麽?”褚潭心裏也沒了主意。
汪晟瞅了褚潭一眼:“讓你去不是讓你開口,是讓陸歸開口。”
“是。”
汪晟此時也長舒一口氣,道:“那你即刻就去辦這件事吧。”
褚潭應了一聲,又命人抬進了一口箱子,道:“這些小東西送給禦史賞玩。尚書令那裏我也備了一箱。”
汪晟此時已經走向裏間,背對著褚潭道:“知道了。”
大門重重關閉,汪晟回到內室,目視著坐在最左邊的侍婢。豆蔻年華的女孩眼眸如水,當他的手指觸碰到她胸前的那抹肌膚時,便好似起了霧氣。
真像她啊。
汪晟慢慢探至女孩身前,撫摸著她的下顎線,沿至向下:“願不願意和我走啊?”
女孩似嚶嚀一聲,卻恐懼得不敢目視眼前膚色蒼白而病態的宦官。
“小賤貨。”尖利的指甲一吃勁,雪白的玉團上霎時多了幾道紅痕。聽到一聲絲帛開裂的聲音,旁邊的幾名侍婢和歌姬匆忙掩了麵,紅著臉飛奔出去。
北上的一條山路上,蔣雲仰頭望著一層又一層的隴山山脈,心底再一次湧上無限絕望。他翻山越嶺,一路逃竄,繞過了幾處村莊,避開了所有的官道,可他仍然能夠感到有人追在他身後。
“出來吧!”他臉上淌著汗水,滿麵灰塵,歇斯底裏地喊著,“快出來吧,我受夠了!”
巨大的山岩後,一名老者騎馬而出。蔣雲看到對方的臉後,先是一驚,而後仰天大笑。他也慢慢禦馬向前,待還有一射之地後停了下來:“當年司徒二子之死,確實某親手所為。當年你家一門三侯,掌兵內外,把控扼要,可擇天下君王。以君論,以臣論,殺你都不冤枉!”
吳淼沒有回答,他手裏拿著兩支長槍,倏而策馬突刺過來。馬蹄聲呼嘯而過,第一柄長槍如雷電一般,自前而後,貫入蔣雲的腹腔。蔣雲正要移身之際,吳淼早已回身反投,另一杆槍自後而前,直穿胸腔。
這一招叫“回頭四相望”,吳家槍法的獨門絕學,狠絕非常。
蔣雲僵硬地從馬上摔落,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空。片刻後,他看到了走近的吳淼,白發蒼蒼的老者,一個即便成功複仇也不能換回兒子生命的老父親,一個與自家一樣被高位者所忌的命運。他似笑非哭,哽咽了一聲,道:“皇帝生性多猜忌,不容功臣,來日吳照澄不知又死於何人之手。今日黃泉將近,你我暫別。”
吳淼下馬,策馬持槍對於他來說,已是十分勉強。他有些脫力地摘下兜鏊,死死抵著插在屍體上的兩柄陳舊的紅纓槍:“老夫此生隻恨不能勸先帝守終如一,以立嫡子,讓爾等宵小血染天下。黃泉路上,老夫自會與你相見。幸得我兒早已選定君王。”
回頭四向望,眼中無故人。
蔣雲死於新平郡邊境,秦州雍州,一夜嘩然。秦州刺史府內雖不知什麽情況,但靖國公府內已是門客紛遝而至。新平郡數得上名號的各家家主悉數湧入長安,頻頻登門拜訪。陸家也同樣來者不拒,大擺筵席,將人請入家中集會。
其中一名新平郡豪族的領頭人在一番寒暄過後,便開口說道:“近日郡內不靖,多有流賊侵擾,如今禍首已死。論以法理,雖然是郡守失職,但因先前遇難人家沒有新平郡人,因此我等鄉眾也是頗受猜忌。今日幸得縣主召見,我等也就厚顏相請,希望無論郡府如何處置,還望刺史府和中樞都能夠顧念我等鄉民。我們……我們斷沒有參與過這些惡事啊。”
新平郡的這些世族早已打探清楚,能讓人死在新平郡邊境,刺史府是明顯不願直接過問此事的。原因無他,無論刺史府是否直接從蔣雲處搜集罪證,最終能否牽扯到褚潭,都要經過中樞,經過廷尉。既然如此,那刺史府也就沒有必要提前插手此事。插手了就要拿出一個結論,但得出結論後,刺史府便不再是這個結論的主人,而是這個結論的努力。既然如此,倒不如將此事輕置,稍後便能探聽出各方反應,以此找到突破口,拿下新平郡。
陸昭笑了笑,命人先為眾人斟酒,而後道:“諸位放心,清者自清。如今蔣雲已死,眾賊也皆已伏法,這是法理定論,絕不會牽連諸位。”
各家聽到此言,心中稍稍一鬆,但也知道這是場麵話。因此一人道:“縣主誠然大公大義,隻是褚潭未必肯為善鄉眾。先前我便聽聞,褚潭之子褚嗣抓住一名世家子,讓他供認與我等合謀。流言蜚語,俱可積毀銷骨,若褚潭真以此論,我等又當如何善處啊?”
其實這些人與其說是擔心自己被誣告,其實更擔心秦州刺史府或朝廷會借由此事有什麽動作。尤其是秦州刺史府,此事居然高高掛起。有這柄屠刀懸在腦袋上,他們就要日日擔心這把刀什麽時候落下來。來國公府探明來意,如果刺史府或朝廷真的要動手,那麽他們就要趕緊安排站隊,別被當成共犯被一鍋端了。
“這是什麽話。”陸昭依舊打著官腔,“有冤則伸,有訟則訴。郡府之上還有州府,州府之上還有廷尉。諸位清清白白行事,誰要潑髒諸位,先要試試我朝法劍利否!”
“我們斷不敢徇私枉法。”那幾人依舊耐著性子央求,“隻是車騎將軍日理萬機,皇帝陛下更是要兼顧天下,我等隻怕沉冤昭雪時,早已命喪故土啊。今日前來相求,是想借縣主一二敏慧,為我等指一條自保之路。其他雜念,斷不敢存!”
陸昭推諉了半天,也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長歎一口氣道:“辦法我這裏也有,隻是是否成功還要看諸位。”
“縣主請講,我等洗耳恭聽。”
陸昭道:“皇帝陛下要嫁女,宗正正為公主擇選湯沐邑。爾等若要自保,便讓鄉人聯名上疏陛下,請封新平郡為公主湯沐邑吧。沒有什麽比受皇帝庇護更能讓人安心了,你們說是不是?”
如今關隴土地兼並嚴重,大量的莊園田產都由世族掌控。即便是帝王為公主擇選湯沐邑,也不能隨便一指畫一個地方。首先郡守上書,但光如此還不管用,必須有三老的同意,而三老就是當地豪族的人。也就是說皇帝是否能夠擇選此地為湯沐邑,必須獲得當地豪族的同意。
新平郡一旦封出去,自然不需要新平郡守。朝廷會按照封國的標準,為新安郡重新派一名內史,褚潭也就順理成章地被趕下台。褚潭既然被趕下台,那麽那些過錯也不會再牽扯到當地豪族。但當地豪族也要付出一些代價,那就是讓出足夠的田畝和人口,恢複成普通民戶戶籍,滿足封邑編戶的需求。
到底是等著頭上挨一刀還是現在就在腿上割一塊肉,眾人一時間也有些難以抉擇。陸昭也從容起身,笑了笑道:“家中還有事,暫時少陪,這件事,諸位自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