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21章 可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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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衣禦史屬的值房內, 汪晟盯著案上的一隻四口鑲銅邊的紅木匣子。這是新平郡守褚潭連夜送到他這裏的東西,上麵貼著整整齊齊的封條,隨匣子一起到的還有一封信。汪晟先把信看了, 靜坐了好一會兒,隨後手指在匣子的封條上遊移了好一會兒, 終究還是放了下來。

“褚潭還讓兒子帶話, 說那幾個歌姬……”

汪晟揚手止住:“下去吧。”

他的值房內冷冷清清,那些所謂的幹兒子、幹孫子一個個都跪在外麵。這裏不會有人幫他拿主意,他自己心裏明白幹兒子是一種多麽不靠譜的東西。

桌子上的信已經拆開, 工工整整的楷書,做大事前仍有如此定力, 汪晟也不禁回想起這個僅僅和自己打了一次交道的褚潭。那個略顯藏勁、目光精明的影子仿佛從信紙上浮了出來,愈發清晰, 繼而聲音也在耳邊回想起來;“此為上次寄往尚書令、繡衣禦史處禮貨賬目。袞袞諸公,何須棄我一人?”

繼而, 另一個影子也浮現了,那是前任繡衣禦史韓任的影子, 隨著燭光, 映在房間四處,如同驅散不盡的鬼魅。未央宮的熊熊烈火,石階上的汩汩血流, 臣子的無謂犧牲,青史的一墨不著。汪晟笑了笑,自言自語的聲音也格外冰冷:“褚明府啊褚明府, 你這一句便是誤了。袞袞諸公, 萬人皆可棄,唯我一人不可棄!”

咒怨一般的話語低沉回響在室內, 韓任的影子也熄滅了。

汪晟慢慢韓起身,捧起匣子奪門而出,並將外麵一眾幹兒子喚了來:“隨我去入禁中請罪。”

他是繡衣禦史,有著不同的保全之道,瞞天瞞地不能瞞皇帝,欺官欺民不能欺君心。賬冊交上去,他就摘了出去,褚潭這件事情怎麽處理,皇帝自有聖裁。

皇帝休息的一間別室裏,一盞盞燈點亮了。魏帝坐在一張藤椅上,汪晟則跪在魏帝的腳下,一旁的李福替魏帝撕開了封條,打開匣子。魏帝取過裏麵的賬冊,過目了一眼,冷笑一聲放回去了。“你現在就去召王濟、薛琬、廷尉彭耽書去宣室殿。”

夜晚的宣室殿內燈火通明,此時尚書令王濟、鎮軍將軍監度支尚書薛琬侍立在內;廷尉彭耽書也從東宮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繡衣禦史汪晟則在更靠近禦座的地方垂頭而立。

所有人都在等待魏帝的出現。

靖國公在司馬門外請見,已由光祿勳韋寬傳達禁中。新平驟然集兵,秦州刺史毅然歸鎮,範氏族人陳明的冤情已在廷尉設立卷宗,關乎到未來時局走向的一個個決策,便都在幾人的沉默中靜靜等待著。然而禦座後卻沒有一點聲音,除了彭耽書,兩雙目光不由得同時望向汪晟,希望從他的神色裏獲得一些皇帝的信息。然而汪晟也是一臉茫然,幾乎以同樣的方式回望著二人。

殿內的燭光在一點一點的變暗,幾雙眼睛都悄悄望向禦座後的那個通廊。終於,遠處傳來了稀疏的腳步聲,片刻後,通廊的側門打開,魏帝一臉平靜地從裏麵走了出來。

“臣等拜見陛下。”由尚書令王濟帶頭,連同陸振在內的五個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跪了下去。然而當他們抬起頭時才發現,禦座上的皇帝身邊不僅有李福,還多了一個人,竟然是靖國公陸振。

“眾卿起身。”酒宴過後,魏帝早已換上常服,殿中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藥氣。王濟心中一動,或許魏帝在內室見了陸振?

陸振並不敢久立君側,一同受禮,在下跪的時候已經稍退了一些,如今起身,便走到王濟前麵的地方立定。

魏帝的聲音有些沉悶,看了一眼階下眾人,道:“李福,賜坐吧。讓宮人把燈在挑得亮一些。”

李福剛應了是,隻見陸振鄭重其事地回道:“地方郡府不靖,中樞民案未清,臣身為司空,愧對君父。陛下就讓臣站著回話吧。”

王濟聽到這裏,方要移開的步子立馬就止住了,仿佛一動也未動。薛琬才邁出的腳也撤了回來。

魏帝卻笑了笑,感慨一聲:“多少年了,在這個宣室殿,朕一直說的都是政事。今日是朕兒子的成婚之日,朕不想說政事了。諸公都是家大業大的人,咱們都坐下來,聊一聊家事吧。”

在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幾人反倒惶恐地跪了下來,似乎這句話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陸振明白,這次兒子是被逼上了風口浪尖,太子的婚事又直接把女兒捂在了後宮,許多聯絡的節點都暫時失效,許多要緊的事情都不得從容。彭耽書先前拒了北涼州刺史鄧鈞的婚事,鄧鈞是寒門方鎮,太子的自己人,這一拒勢必也讓皇室不快。而王濟則驀地聯想到在司州的兒子,是否魏帝對褚潭的異動產生了疑心,懷疑到了自己兒子的身上。薛琬更是一頭冷汗,他家兒子資質平平,女兒也在後宮,弟弟則落魄而居,他每日都如履薄冰。至於汪晟則耷著眉,他雖然沒有親生子女,但他也有幾個幹兒子,再加上最近養在家中的一名小妾,倒也算得上有個家。

幾個人心裏都沒有底了。

“李福。”魏帝揮了揮手,“讓人扶起來賜坐啊。”

再次得了令,李福才敢下去,命人設席讓眾人入座。

魏帝見眾人都坐定,這才開口道:“國事雖然難,但好歹有朝堂、有公堂,上有三公九卿,下有州府縣令,總有個說理的地方,實在不行還可以出兵。家事嘛,就難了。就拿朕來說,太子納了靖國公之女為妃,按照常例,三公之銜再加榮封,朕該封給靖國公一個太宰。但是今天,朕的這個親家為了新安郡的事,要請辭司空之位,甚至護軍之位。”

在場的幾人都低下了頭。

“這是要撂挑子不幹了?”魏帝先瞅了瞅陸振,陸振倏而從座位起身跪了下去,“還是想在朕和太子大喜的日子給朕添個堵。”說這句話的時候魏帝的目光瞟向了汪晟。不過汪晟一直死命低著頭,沒有注意到這一節。

過了許久,魏帝才開口道:“都不是啊。陸司空,陸護軍,他這是體量朕做君父的不容易。他立在這個位子上,反對秦州府對新安郡用兵的人,就難以開口。秦州府威勢赫赫,褚潭就更會擁兵自重,大家都難以收場。靖國公這是自己把自己打下來,全了兒子的口碑,全了朕這個君父的顏麵,同時也全了大家的顏麵。”

王濟這回也聽明白了。魏帝的意思是,靖國公已經退了一步了,其他各方是不是也該退一退,比如在新平附近遊弋的那幾千驍騎;尚書台、廷尉和長安附近的軍部盡快爭取與新平郡府達成一致,給褚潭找一個台階下。褚潭畢竟是皇帝親信的人。這一次,所有人都從座位上起身,嘩啦啦跪了下來。汪晟也意識到局麵不妙,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這一次魏帝不再讓李福扶這些人起來了,旋即站起身,將手一背,望著宣室殿內的雕梁畫棟,慢慢踱步慢慢道:“朕這一輩子都是得遇貴人,有報不完的恩德。保母照看著,眾卿扶持著,百姓擁戴著,哪個朕都要念著。這麽多恩,朕是這一大家子的承恩人,也是這一大家子的當家人,出了事,要先顧哪個,後顧哪個呢?”說到這裏,魏帝停住了。

這是要讓人接話。而這句話顯然李福、汪晟不配接;陸振辭位意思就是讓皇帝不必看顧自己,自然也就不必接;廷尉彭耽書雖然為褚潭一事立了案,但是目前也沒有發聲,暫時不需要皇帝念著;薛琬是度支尚書,職位上其實仍是王濟的下屬,也就輪不到他來接。王濟此時隻得硬著頭皮站出來道:“臣等失察,竟使地方不安,藩鎮動亂,臣請陛下責罰。”

“說了,不議政事,隻說家事。起來,都起來吧。”魏帝揚了揚手,“其實說到底,朝綱如何,地方如何,都是你們中樞和方鎮之間的事。郡府歸秦州刺史府管,郡府的任命是司徒和吏部尚書來管,尚書令參議。兩千石朝廷命官的案子,也都是廷尉審理。京畿周圍的兵馬,鎮軍將軍、中軍將軍自有調度。至於地方民聲如何,繡衣禦史屬也都派人時時探察稟報。朕哪有什麽操心的地方。”

這句話,簡直是在敲打每一個人,魏帝在立君威。這個時候,大家也都不便發聲,於是一股腦地低著頭,又跪在了原地。王濟當即便覺得像吞了一隻蒼蠅般惡心,他算是領教到了魏帝這一手太極執政。事情是不管的,責任自然也是不擔的,可是似乎又將全局拿捏著。

朝堂的一切都是有一套不明言說的規矩的,臣子是跪是立,君王是坐是站,一切在軌道之上便意味著正常。皇帝忽然不議朝事了,忽然讓大家都坐著了,讓大家坐下後又說了讓大家恨不得跪下的話,這便意味著有了變化,大風浪要來了。每個人若非提前做好準備,便要祈禱不要死在這場風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