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22章 肉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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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帝看了眾人一眼, 心裏還算滿意,這才回到了座位上,慢條斯理道:“俗話說得好, 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與兒孫, 若要十分都使盡, 遠在兒孫近在身。諸位都是有家的人,少不得要為家事多操些心。汪晟。”

汪晟:“奴婢在。”

魏帝道:“你是繡衣禦史,一個宦官養了那麽多幹兒子, 還在外麵弄了個妾,你缺這些虛名?”

汪晟惶然, 低頭道:“臣這就去送家中侍妾回家,也讓小侍們把稱呼都改了。”

魏帝道:“好好的女孩子, 被這麽送回去,她還有立足之地?留下, 好好待她,心思多放在本職上就比什麽都強。既然認了幹兒子, 就要教導。韓任把你**出來, 朕還有人可用,以後繡衣禦史誰人堪當掌印,你心裏也要替朕留意。”這就是最輕的敲打了。

汪晟鬆了一口氣, 低頭謝恩。

魏帝又看向了彭耽書,道:“你身為女子,立於朝中不易, 朕任你為九卿之一, 是注重你的才華而非注重你的家世。現在新法修訂的如何了?”

彭耽書低頭答:“回陛下,新法民律已定。刑律以及八議部分還需三公、宗王商討。”

魏帝略微沉吟, 而後道:“刑律,明王之製,名目眾多,量刑過重、過輕,皆是亂法之肇始。昔年漢文帝感太倉公女之言,而廢墨、劓、剕、宮等肉刑,班固著論宜複而未可,自此之後,諸家關於肉刑也是爭論不休。朕想在本朝將此議定下。不要拖到明年,這幾日便安排廷議吧。”

所謂肉刑是指傷害或去除身體某一部分的刑罰,墨刑刺字、劓刑去鼻、剕刑去足、宮刑閹割,其中剕刑又分兩種,即砍去左腳拇指的“刖左趾”和砍去右腳拇指的“刖右趾”之分。漢文帝時,少女緹縈為替父親淳於公贖罪,上書自求充為宮婢,又言“妾傷夫死者不可複生,刑者不可複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漢文帝為緹縈所觸動,不但釋放緹縈的父親,還以肉刑違背人性,一旦受刑,終生無法複原為由,將肉刑從刑法中去除。

其實在漢文帝以後,不僅班固曾主張恢複肉刑,曹操、王導等人都曾倡議過恢複肉刑,但是都因時局不允,無法促成。

本朝律法基本沿襲《泰始律》,自然也就沒有肉刑。彭耽書聞得魏帝要將此事正式付與廷議討論,想來也是有恢複肉刑之意,但是背後究竟有何意圖,仍是不知。不過她心中還是不免敲了一記警鍾,出列在應下後旋即退回原處,緘口不言。

魏帝點了點頭,又望向薛琬:“薛公。你家幾個兒子庸碌,資質平平,你的位置日後怕是兩個兒子都接不住。”

“臣教子不善,不能為國教養賢才。”薛琬的頭重重磕了下去。

“也就你的女兒讓你省心,看來你們薛家教女還是有方的。”魏帝正了正身子,道,“你胞弟也有個女兒,明日讓她去皇後宮裏侍疾吧。”

薛琬跪在地上,卻瞟了一眼王濟的衣擺,隨後才答了一聲:“是。”

最終,魏帝這才把頭轉向了王濟,隻見王濟早已提前跪下聽訓。魏帝卻慢慢闔上了眼睛,在汪晟將那個匣子交給他的一霎那,許多事情他都明晰了。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他知道他發現的已經太晚了。自從王叡提議分設六軍開始,他便走向了一條死路。

魏帝深深吸了一口氣,睜開雙眼,聲音似乎比先前要大一些:“王濟。”

“臣在。”王濟趴著答道。

“你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兒子。”魏帝垂目望著他,“十八歲任中書令,二十四歲任司隸校尉,聽說河南的民變他派兵壓下了一部分,出將入相啊。朕現在隻提醒一句,你的兒子雖然聰穎在你之上,但你還是父親。所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蹈亂綱常,必有禍殃。許多事情,你不要任之由之,對家族也是極有好處。”

王濟稍稍抬起頭道:“臣深受教誨,定當……”

“受不受教誨,你心裏清楚便罷。”魏帝不想再聽王濟的虛與委蛇,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殿中一片靜默。

最後還是李福打破了尷尬,隻道:“陛下,該歇了。明日一早,太子和太子妃還要在昭陽殿向陛下朝拜呢。”

魏帝緩緩揉了揉眉心,點了點頭;“那此事諸公自行商議吧。”

此時王濟等人也順水推舟道:“陛下早些歇息,臣等告退。”

天色已晚,眾人退出殿外。此時夜深,寒風凜冽,王濟身為百官之首卻未曾駐足,抬步便向未央宮南的署衙走去。而陸振兩眼深深望著王濟的背影,先對彭耽書低聲道:“這兩天務必找一個機會,把消息告訴太子妃。”隨後也跟著走了過去。

新修建的未央宮高瓴飛簷,自宮南至各部署衙,橫跨一座白玉橋。夜晚月輪照水,波湧銀瀾,映的整座拱橋如玉龍攪海一般。高位的三公與實權的魁首腳步裏都較緊了勁兒,似乎誰也不肯停下,誰也不肯讓誰單走,兩人相距咫尺,終於在白玉橋的拱頂停了下來。

王濟回過頭,月光下,原本精心打理的美髯和清峻的麵容反倒顯得有些冷肅。而陸振亦是負手而立,目光卻不曾看向王濟。

皓月當空,二虎對峙。王濟先開口了:“辭位司空,靖國公恐怕無有為國相忍之心吧。”

王濟的聲音沉靜,在空曠的白玉橋上回**著。

陸振向前走了半步,手撫了撫橋欄上雕刻的瑞獸,目視滄水,微微一笑道:“我兒鎮居西北,女兒深居內宮,人皆頌賢豔羨,我卻起居難安。尚書令言我無為國相忍之心,你們又何曾有過一絲相忍之念?你們令褚潭在新平攪風弄雨,蓄甲厲兵,無非是要以陸家之相忍而換一己之不相忍。你們何曾考慮過新平一隅之安,百姓一命之懸?不過是以權鈕為籌彩,百姓為玩物,傾囊倒篋以名器,呼雉嗬盧為勝負。”

王濟聽罷,亦苦笑道:“你為兒輩披甲執銳,遮風擋雨。我亦是為我兒一矢之功,以求正鵠。今日帝王之怒,你我俱已引火燒身。既然早已無法相忍,路蹇途窮,黃泉之路,你我老驥至少也能相伴而行。”

王濟轉身離開,身影漸漸沒於河對岸的黑暗:“老竹枯殞,新篁拔玉。蟄死冰泮,百草春生。”

陸振依然未動,幽深的目光望著橋下月光照耀的水麵。

大婚次日,按禮製,太子須攜太子妃朝皇帝於昭陽殿,朝皇後於宣光殿。因皇後病重,因此宣光殿由大內司公孫氏代皇後出席。

元澈與陸昭並立跪在空曠的禦床前,在行完朝拜之禮後,公孫氏便執一柄玉如意在陸昭滿頭珠翠的發髻上輕輕一點,算是皇後親撫。隨後,四名女史便奉上昨日記錄的婚禮流程。待公孫氏翻看至“皇太子升榻,距離未有兩肩之寬”時,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按規矩,在大婚程序中這樣亂禮是要訓誡的。可是犯錯的是太子,東朝的訓誡並不在大內司行使權力之列。正當她猶豫時,便見宮婢入內稟報,說彭耽書奉皇後之命,前來訓導太子妃。

公孫氏長舒一口氣,既然皇後派人出麵來訓導自家人,她也不必為難了,於是道:“那便請彭廷尉入內吧。”

彭耽書入內後,先向元澈、陸昭二人行禮,隨後亦向公孫氏施以平禮,隨後向三人道:“昨日婚禮,太子妃似有錯禮之處。臣奉皇後之命,前來訓導,還望太子殿下、大內司、諸位女史稍作回避。”

公孫氏和幾名女官低首道:“臣女謹遵皇後慈諭。”

元澈仍有些擔心陸昭,亦不覺得昨日是陸昭的錯,因道:“錯禮之人乃是本宮,還請皇後、廷尉教諭,以存公正。”

然而彭耽書並沒有答應,僅僅是向太子躬身一禮。最後在公孫內司引請他出殿時,元澈才不得已離開此處,與其他人一起肅立在殿外等候。

彭耽書隨後迅速將陸昭帶至離大門稍遠的角落,低聲道:“昨夜皇帝召見了你父親、王濟、薛琬、汪晟和我……”

彭耽書隨後把昨夜殿中的情形和皇帝與眾人的一問一答悉數向陸昭說明。待彭耽書說道皇帝打算複議肉刑的時候,陸昭也不由得一驚:“陛下打算付與廷議?”

彭耽書點了點頭。

陸昭沉思起來。自漢魏兩晉,複議肉刑的議論便頗多,爭論不休。而這些議論在曹魏時代,衝突達到了頂峰,隨後在東晉末期,議論逐漸消退,至始至終,肉刑都沒有被成功恢複。曆史所記載關於各方爭論肉刑的論據頗多。主張恢複肉刑的一派,其理念在於肉刑是一種輕重合適的中間刑法。而反對恢複肉刑的一派,一是認為肉刑實在太過殘酷,二是主張罪犯應當有改過自新的權力。

兩方看似各自都有合理之處,但是許多人都忽略了肉刑廢棄之後的那條新刑律。隻要看清楚這一條,就會明白所謂廢除肉刑之爭根本不是什麽律法上的理論之爭,而是涉及皇權和世家的政治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