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法則
漪瀾殿內格外安靜, 在一間小小的耳房內,嫣婉坐在一口箱子上吃著米糕。自薛芷從小伽藍寺歸來後,漪瀾殿侍奉的人便極少, 這間耳房已被用於存放各種雜物。
“真寶,那是什麽?”嫣婉抹掉嘴角的米糕渣, 指了指房頂上的一角。原來那裏有一條極微弱的淡藍色光帶, 在黑暗中如同宇宙星河。
“是蕈蚊的幼蟲。”楊真寶自小便在鄉野長大,在這方麵稱得上是博聞廣識,“蕈蚊的幼蟲會發光, 還會結黏黏的絲網。它雖然弱小,但獵物會被光吸引過來, 一旦墜在網裏,便逃不掉了。”
嫣婉顯然有些害怕, 身子不自覺地向楊真寶的方向縮了縮。
楊真寶則解釋道:“獵物想要存活,捕食者就必須死。此為自然之道, 沒有什麽可怕的。它們沒有生活在我們的世界裏,沒有律法, 沒有道德, 也就不會用我們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楊真寶兒時便長於郊野,他的父親跟他說過許多關於南麵樹林裏的蟲類。他走到它們的領地必須時時刻刻小心。那些黑夜中的亮光,靜謐中的香氣, 無一不是**,無一不是陷阱。他還知道一種蛛蝥,母蛛蝥會散發一種氣息吸引公蛛蝥, 或是要與它們繁衍, 或是要以它們為食,永遠不可捉摸, 不可控製。在她最後出手之前,沒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楊真寶望了望香爐,線香已經燃至一半。他蹲下身,對嫣婉道:“請公主隨奴婢來。”
楊真寶帶嫣婉行至正殿,正殿內安靜的很。他打開那方酒鑒,裏麵裝的酒並不多。於是他用舀子舀出一些酒後,裏麵便基本空了,足夠一個小女孩坐進去。楊真寶搬來繡墩,踩在繡墩上,將嫣婉安置在酒鑒裏,正要蓋上蓋子時,卻聽寢殿方向傳出一陣鞭撻聲和低低的嗚咽聲。
“是阿娘。”嫣婉先反應過來,“阿娘怎麽了?”
楊真寶已初知曉一些人事,聞言後隻覺心裏一痛,對嫣婉道:“請公主在這裏等等奴婢吧。”而後將酒鑒的蓋子虛掩上。
楊真寶慢慢走向寢殿,他曾隨韓任練過一陣子功夫,又因年幼,隻要他願意,別人便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他慢慢推開寢殿的大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繡榻上是一條傷痕累累的細白身軀,既有灼傷,又有鞭痕,豔麗的丹蔻死死掐在被褥裏,忍耐著入侵者施加的一切痛苦。
“今日之後,你便不再是我的下屬了。現在我僅以朋友身份拜托你,不要讓她受到傷害。我並不是要你拚卻性命,隻是關鍵的時候盡力保護她一下,好嗎?”
那一夜,韓任的身影在月色下溫柔成一片星塵。這是他的屬長臨別前對他的囑咐。
楊真寶望了望不遠處汪晟的革帶和佩劍,消瘦的身軀與陰冷的目光一道,旋即潛藏進一片陰影之中。
暴力混合著□□,或許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一個奴婢皮囊無法施展,但當黑夜來臨,手握大權的閹宦也能在一個嬌弱的女子身體上宣泄一番。壓抑、畸形與扭曲的靈魂借由著藥物和酒力,伴隨著一陣陣低吼,催促著空虛的外殼將暴力執行到底。
“求求你,不要這麽大聲。”薛芷被掐住了脖子,聲音裏生生帶出一絲狠意。
汪晟笑著道:“哈,怎麽,你還怕人聽見?是怕門外的侍衛聽見?還是怕你的女兒聽見?或者是……害怕韓禦史的在天之靈聽見?”
薛芷含淚閉上雙眼,侮辱性的話語已經剝盡了她最後的尊嚴。
“啊!”汪晟忽然淒厲一喊,扶著吃痛的腰背,猛然轉過身。楊真寶不知何時抽出了那柄寶劍,一劍刺向汪晟。隻是汪晟更謹慎,即便是行帷榻之事,仍在中單內穿一層甲衣。楊真寶畢竟年齡小,個子矮,一口劍刺到軟甲上,角度不對,力先泄了一半。汪晟回身,一掌便擊在楊真寶的肋骨處。楊真寶就勢在地上一滾,雖然將那一掌之力泄了,但胸口仍然吃痛不已,劍也掉在了地上。
汪晟從床榻上伏起身,下地拾起了劍,一步一步逼近楊真寶。“當初韓禦史看上你後我就應該宰了你。”劍鋒迫著男孩的身軀一點一點地靠近牆壁,“你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替他瞞了這麽久,可是陛下現在已經知道了。我呈了密奏,本想讓你明天一早再去陪韓禦史,看來要提早讓你們見麵了。權力,美人,韓禦史他這一輩子都得到了,你個小閹兒,又得到了什麽,嗯?”
汪晟聲音越來越大,神智也逐漸癲狂,待楊真寶再也退無可退,提劍便刺。然而楊真寶也躲得極快,第一擊隻刺中了肩膀。鮮血一汩一汩地冒了出來,但要再躲得向方才那樣快,已經不可能呢了。汪晟第二劍正要刺去,此時,他的身體卻忽然被薛芷從後麵縛住,繼而一個又細又尖的利物灌入他的喉嚨。汪晟力氣極大,回身一把將薛芷推至地上。他從脖子裏拔出簪子,喉間發出一陣陣含混不清的聲音。
薛芷一把奪過汪晟手中的劍,朝他揮砍了一氣。
場麵近似於虐殺。在她得知汪晟彈劾韓任的那一刻,當她一次次被父親和皇帝利用的那一刻、拋棄的那一刻,當韓任的身影永遠消失在夜色下的那一刻,她便不再受任何束縛。沒有希望的世界不配與她談論道德,沒有底線的人心也不配縛她以人倫。
耳房房頂的一角,淡藍色的光帶忽然閃爍了一下,被蟲網束縛的獵物連掙紮都沒有,便被酸液腐蝕殆盡。
過了許久,楊真寶才回過神來。他正要走過去,扶薛芷坐下,卻聽對方聲音沙啞道:“不用過來,不要管我,先把嫣婉送走。”
兩人似乎都帶著對嫣婉的愛護之意,也都對此情景有著不忍提及之心,第一次,身為奴婢的楊真寶背對著走出了寢殿。在闔上大門之後,他跪了下來,朝裏麵的人叩拜了三下。
宮殿的大門打開了,楊真寶披著一件袍子,遮住了肩頭的傷口,在一眾人的注視下,聲音中似乎帶著膽怯:“汪禦史說讓把裏麵的酒菜都撤掉。”
外麵的人一副了然的模樣,連忙躡手躡腳地走進屋裏。幾人將幾案上的餐食撤下,四個人去抬那方酒鑒,楊真寶正欲跟著這群人走,卻被侍衛戒備地橫刀攔下。“你,滾回裏麵去!”
望著抬著酒鑒的內侍消失在夜色裏,楊真寶縱有萬分焦急,也隻得無可奈何地退進殿內。
片刻後,一眾人馬浩浩****地開進長樂宮,乃是以薛琬、楊寧為首的右衛營。薛琬本身也掌鎮軍將軍,但是事發地點乃是內宮,鎮軍將軍所率兵馬無權進入。為避嫌疑,他本想請太保兼司徒吳淼出麵,用使持節之權介入皇後所管轄的內宮事宜,卻不曾想吳淼當即拒絕,固守不出。最後還是在王濟的建議下,找到負責值守長樂宮的右衛將軍楊寧,在他的帶領下入宮。
薛琬走在最前麵,楊寧和王濟緊緊跟隨在後。眾人破門而入,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正殿內散落著幾隻茶杯和一盤葡萄,大紅氍毹上滿是酒汙。薛琬憑著直覺,走到寢殿門前,他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卻看到女兒安坐在床榻上,一絲不著,她的眼睛紅紅的,死命盯向自己,一旁則是男子的屍體。他重重地關上門,抵靠在門板上,望著走過來的王濟和楊寧,連忙抬手讓他們止步。他痛苦地蹲下身,埋頭道:“家門不幸,家醜,家醜啊!”
王濟神色恍惚了一下,而後鎮定地看向一旁的楊寧道:“隻怕你我都不方便,要去請彭廷尉來一趟了。”
楊寧道:“宮門即將下鑰,要出宮去請,隻怕一時半會也到不了。既然太保不願出麵,廷尉也一時趕不到,尚書令可否以過問吏部之便,先把涉事人等帶到一個地方去,至少先把職事查清楚。”
“也隻能這樣了。裏麵的話先讓幾個宮女進去照顧著。”王濟說到此處,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向左右怒道,“漪瀾殿值守的人呢?出了這麽大的事,怎麽護的主!”
話音剛落,角落裏的楊真寶爬上前來,道:“奴婢楊真寶。”
王濟望向楊真寶,聲音冷冷道:“先壓下去,找出其他宮人。”
楊真寶被推搡出去,然而薛琬忽然發話道:“等等,這位中貴人受了傷,又不曾離開殿中半步,想來也是為了護主,若尚書令有話,不妨就在這裏問吧。”
“有理。”楊寧附和著。
王濟也知不好強行壓人下去,因此也同意了,此時換了溫和的口氣問道:“既如此便在這回話吧,殿裏發生什麽事了?”
楊真寶道:“回尚書令,今日晚,繡衣禦史汪晟忽然闖入殿裏,強行要……最後容華也是不得已,將繡衣禦史殺了。”
王濟和楊寧互相看了一眼。楊寧道;“涉及繡衣禦史屬,隻怕有些複雜,要不要先通知禁中?”
王濟緩緩點著頭,又問楊真寶:“就汪晟一個人來的?”
“不,他的那幾個幹兒子都跟著過來的。”
王濟皺著眉頭望向外麵,楊寧立馬會意,下令在漪瀾殿附近找到其餘繡衣禦史屬的人。不過片刻,幾名內侍也被押了進來。為首的一人看到如今情形,也知道事情暴露,他原為汪晟所器重,還想著日後接位,在聽到汪晟被殺的消息後,連忙道:“是薛容華!汪禦史之前發現了前繡衣禦史韓任曾與薛容華私通。薛容華必然知道了此事,要殺人滅口。好在幹爹已早早上書皇帝陛下,不然隻怕要冤死於此啊。”
他說完後,整個大殿都安靜了。薛琬似乎感受到寢殿的大門後有人站了起來,隨後他望
向那名繡衣禦史屬的宦官,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質問道:“他向皇帝稟報了這種事?若陛下信以為真,我薛家豈非要遭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