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35章 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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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將父親手中的投槊接過, 放置在一旁。隨後,甲胄被一片一片除去,沒有了瑞獸雲紋, 沒有了鐵甲皮革,人的身軀其實柔軟得可憐, 也平凡得可憐。

將甲胄除了, 陸昭便挽著父親坐到一旁的蒲團上,接著給他梳頭。挽好了發髻後,又絞了帕子替他淨了麵, 對著鏡子將簪冠重新戴好。最後,又用一柄小齒梳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好了胡須。

“我有個女兒, 和你一般大。”陸振的聲音有一點沙啞,但鏡子裏卻分明帶著笑意。

陸昭的手抖了一下, 不知不覺地背過身去,假裝拿梳子去蘸清水, 卻慌忙的揩了一把眼淚。

陸振仍自顧自地講著:“她自幼性子冷淡,凡事又偏愛一個人扛, 既不訴苦, 也不求告。我也曾看她溪頭調膳,花下秋千,隻是身上擔子重, 因此也快樂得頗為艱難。其實世上也有樸實的快樂,安寧的人生,對於有些人而言, 隻不過需要一些好運氣, 但對於另一些人,則需要獻祭一生。她小的時候, 我從未給她過這些快樂,現在她長大了,我相信她也不再擁有選擇這些快樂的能力了。”

是。她見過權力場上最醜惡的嘴臉,但還是義無反顧的投身其中。她允許男人進入她的身體,卻並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她知道,自己就是一個有欲望的人。小時候,她有郡主的頭銜和廣袤的封地,長大後她獲得了權臣的烙印,並與一名未來的皇帝成為愛侶。但她還想要更多,欲念的狂潮所侵蝕的陰影,無法在小小的宮宇內和一段簡單的關係中延展開。帶著這些持續內耗,對於她來說無異於毀滅。

陸振慢慢站起身,那一邊,侍衛也說該走了。這時陸昭抬起頭,看到父親眼睛仍駐留在自己身上。一刹那,她忽然發現自己的那顆心變得又皺又小,連身體都有想要變回兒時那般弱小的欲望。她張了張嘴,想要叫一聲父親,卻見父親向自己施了禮道:“多謝中貴人為我梳洗。”

陸昭將那枚原本已很脆弱的心咽了回去,拱手施了一禮,卻驚覺自己竟按照習慣,用右手壓了左手,連忙又換了過來,重新施了一次禮。

陸振笑了:“男子抱拳拱手左壓右,因右手主殺、有力,以左壓右,是為製約。有製約的力量,才是你能使用的力量。”說完,陸振拍了拍陸昭的肩,對劉炳和那名侍衛道,“勞煩二位帶路吧。”

陸昭抬起頭,她不能再清楚地看到父親的麵容,那片背影永遠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光亮之中。

陸振重新回到正殿前,大門軋軋打開了,詭異的燈光下是兩列執戟戍衛。身後的大門關閉了,陸振一步又一步向前走著,他扛著家族的重擔,一生不敢言累,知道此字一出,便是滿盤皆輸。他艱難地籌謀去向,甚至無法看見來路。他隻知道,即便高山再險峻,他也要走出一條路,即便形勢已至危亡,他也要想辦法突圍。

人心變化萬千,危關重重複複,鐵戟交叉在頸前了,刀劍挑在腋下了,大殿的巨柱將光影分割,如同無數個黑夜與光明的交替。最終,劊子手遮擋了禦座上真正的劊子手,帶著那柄長刀,迎麵奔襲而來了。那片幻影中,陸振也終於看到自己的兒女們接過了這柄荊棘權杖。

行刑者的手法幹淨而利落,陸振的胸口被一刀貫穿。他重重地倒下,血流慢慢湧出,目光也漸漸暗淡。

魏帝就這麽看著陸振,他死命地盯向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也好似盯著他。帝王與帝王的廝殺,父親與父親的對望,贏的縱然是他們的兒女,但在曆史江山中,他們不過是提前堆上去的兩具枯骨,僅此而已。

突然,遠處傳來轟的一聲,魏帝猛然驚覺,忙道:“快出去問問,外麵怎麽了

!”

幾名侍衛連忙打開殿門,然而就在這一霎那,張文烈與王赫二人突然撲殺進來。張文烈本是勇將,王赫更是有跳**之功,場麵可以稱之為虐殺、執戟者、執刀者、行刑者,還有太常高宇初,俱被屠戮幹淨。

王嶠也旋即步入殿中,對著外麵仍駐守的殿前衛大喊:“執禮宿衛作亂,謀殺國公,我等入殿誅逆,餘者棄械,俱不問罪!”

殿前衛有陳霆部的人,也有護軍府的人,此時聽到王嶠喊話,不由得放下武器,不敢上前。而已經站在殿前的,望見殿內殘忍的一幕,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靖國公陸振被長刀貫穿胸口,兩手死死地攥著交叉在頸部的兩支大戟。眾人不禁開始聯想,為什麽高宇初經有如此大膽,當著皇帝的麵犯此惡行。為什麽皇帝如此固執,將原本的殿前衛驅散,換成了高宇初的人。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浮出了水麵。

此時,張文烈才慢悠悠地走出大殿,僅留王嶠等人在內,關閉了殿門,隨後向外麵這些宿衛下令道:“眾人歸崗,繼續值守!”

魏帝冷冷地看向王嶠:“中書監既然來了,便為朕擬詔吧。”

王嶠卻不看他,轉身望向後殿的方向。這時,陸昭手執投槊走出,她將槊立於書案邊,然後翻看著堆積在案頭的文移,最後取出皇詔所用的錦帛卷軸,開始提筆書寫起來。

模仿皇帝的字跡對她來說並不難,魏帝的字方正陽剛,而所謂陽剛,不過是算計半生無人相愛的寂寞之人,陰冷狡詐的獨夫,最終書寫成平平無奇的字體。陸昭冷漠地書寫著,過程中對於魏帝失控的呼救聲視若無睹。

第一份詔書,乃是傳位給皇太子元澈,明定統序。但裏麵同樣提了升中書監王嶠為司空,平章尚書事。

第二份詔書則是追封薛芷為昭儀,並以此禮下葬,嫣婉公主封東垣縣主,薛琬廢為庶人。

書寫完兩份詔書,陸昭加了皇帝玉璽。王嶠也加了中書印,並在上麵簽了名字。

王嶠隨後對劉炳道:“煩請劉正監和光奕隨我一起從北門出宮,為太子奉詔。”

劉炳並不十分清楚自己也要跟隨的原因,但還是聽話地和王嶠他們走了。

殿裏隻剩下了陸昭和皇帝。

魏帝目光陰沉,滿麵死氣:“太子妃早早便在殿中了吧,既然籌謀成功,為何不救下你的父親?況且,你今日雖然救下了太保,來日朕還是有辦法的。”

陸昭望了望門外的方向,冷冷道:“未央宮的南門已經攻破了,叛軍很快就會殺進來。若皇帝被叛軍殺死,身為防守將領,我父親即便活下來,也要被軍法處死。”

魏帝忽然怔住了:“你敢弑君……”然而當他看到陸昭身旁立著的那杆投槊時,便了然了。入宮的護軍府並非騎兵,沒有投槊。投槊隻會出現在使用突騎戰法的騎兵中,比如舞陽侯統禦的中軍營。

魏帝突然就笑了,他身體早已虛脫,緩緩地坐回禦**,眼睛沒有再看陸昭,隻是靜靜地盯著前方,陸振屍體的地方。

“是,朕殺了你的父親。”魏帝的聲音喑啞,“曆史上哪個皇帝對降國遺族沒有提防?仁慈的圈禁起來,狠辣的悉數誅滅,不能給一絲一毫的機會。你們有東山再起的能力,那些建立權力高塔的法則與手段,在你們的父輩、祖輩實踐過也成功過。你們在龍興之地,在天下的每個人眼裏,都是可以扛起一麵政治旗幟之人。舞陽侯造反、王濟造反,朕都不怕。但你們要想複興一個曾經的政權,朕這個位置隻怕一天都坐不穩。這不僅僅是你家巨大的政治資本,其他擁有政治資本的人家也會追隨你們。”

“想來不用朕告訴太子妃,太子妃也能夠明白,政治權利一旦擴張,何其可怖。”魏帝深深地陷在禦座裏,兩手攤垂著,沉重的頭顱縮在兩肩裏,如同一隻蒼老的禿鷲,“以名器予田舍兒,天下不過多一貪官而已。以名器予世家,天下不過多一群黨而已。以名器予皇族,天下將要如何呢?朕有的時候,寧可對你們陸家狠一點。那一次,你攜幾百人反攻京畿,聯絡陳霆奪回宮城,其實你也有一次做賀禕的機會,有一次做崔諒的機會,甚至有一次做慕容垂複國的機會。可是那天,你什麽都沒有做,仍是帶著太子來到朕的麵前。那一刻,朕便知道,你,還有你的家族,對於皇權建立的理解,不輸朕的祖先,對於一個皇權崩塌的理解,更是勝過了朕的祖先。那天,朕害怕了。”

“水流低處,人心向高,權力永遠追隨欲望,欲望永遠追隨現狀。朕當初不得以,給了你陸家太多的機會,讓你的兄長任車騎將軍,讓你的父兄出任各個要職,一步踏錯,步步踏錯。朕也隻好下此狠手了。”

“可是陛下不覺得失了火候嗎?”陸昭靜靜地望向他,“陛下一刀砍向了軍功一派,又把世家朝臣晾在一邊,最大的宗室強王也被陛下清理了。試問,陛下有足夠的軍事班底、執政班底來接手這部分權力嗎?吳太保是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陳留王氏是在數百年官僚中壯大的,涼王的執政思路其實是與陛下最契合的。而陛下呢?你對所有人亮出了殺戮的刀鋒,設計謀局看似贏了先手,如今還是要迎來政治博弈法則的製裁。倒涼、倒陸、倒王,倒的何嚐是我們的做法,不過是換了一群人去分食我們曾經分食多年的權柄而已。那些蜂擁而至的群鴉,麋集而食的野獸,就真的能夠扛起這個國家嗎?宜漸除之,宜漸除之。這四個字永遠在曆朝曆代的史書上不停地重複著。隻不過這句話,在政治上,從來都不會像寫出來那般簡單。”

魏帝苦笑了一聲:“這一點,朕或許真的不如你。”

權謀的爐火純青有其必要條件,那就是權力的邊界何在。仿佛一名頂尖的棋手,對棋盤上三百六十一個交縱都有超於旁人的理解,對於每一顆子都有絕對的掌控。無論怎樣轉換騰挪,無論怎樣撲殺援征,都能準確的落在要害處,並連綴起天羅地網。

然而,權力的邊界並非先天就在那裏。它需要與黑暗的人心長期廝磨,在曆史縫隙裏時時捕捉,沉浸著,試探著,如同劍客拿起劍,在一次次攻擊與防禦的同時,終於磨成了手中的繭。

“動手吧。朕也想快點去見妍兒了。”魏帝似乎要耗幹最後一絲力氣。

陸昭手握著投槊,步步趨近,聲音狠狠道:“姑母?你不配提我姑母,你也並不愛她,她至死都不過是你為了權鬥所設下的誘餌而已。”

魏帝聽罷卻忽然像發了狂一般,怒吼:“你怎麽能夠懂得朕與妍兒的感情!從朕見到她第一日起,朕便知道她是願意為了國家選擇犧牲自己的人,她與朕,都是一樣的人。至於愛麽,太子妃,坐到朕這個位置的人,坐到太子這個位置的人,甚至坐到你兄長這個位置的人,背後都有太多的利益,太多的勢力。哪有全心全意之愛,不過是在做完了所有不得已之事後,僅剩的愛。這於太子如此,於你也是如此。”

門外有喊殺聲,魏帝深吸一口氣,而後閉上了雙眼:“動手吧,朕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