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34章 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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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夾雜著冰雹傾盆而下, 遮天蔽月,四周也漸漸變得水汽凝重,目之所及, 不過身前尺餘。陸昭、王嶠和王赫不得不沿著小路,先至宣室殿主殿群東麵的望樓, 再至宣室殿。刀劍的碰撞聲、士兵的廝殺聲已被冰雨的聲音掩蓋, 唯一穿過雨幕的是渾厚的鼓角,如同猛虎孤軍奮戰的怒吼。

前方已經開戰,斥候和殿前的內侍們也相繼在宮宇之間狂奔傳信, 沒有人將注意力放在這三個人身上。三人暢行無阻地到達了宣誓殿前,陸昭一抬頭便望見了滿麵焦急的劉炳。

小達子去了這麽久還沒有回來, 劉炳也知道出了事,然而怎麽也沒想到陸昭會跟著混進宮。劉炳先對王嶠道:“中書監稍後, 奴婢這就去稟報。”隨後對陸昭道,“你隨我來。”

劉炳帶著陸昭繞到了後殿。前殿負責侍奉茶水的房間有人, 後殿有個存放雜物的房間,裏麵存放著皇帝不愛喝的茶葉, 不常用的筆墨, 還有幾件供宮人臨時替換的舊衣。原先皇帝身旁有宮女侍奉,但是自永寧殿之亂後,皇帝便下令禦前不再用宮女了。

陸昭一路走過來, 身上全濕透了,冷冰冰的。劉炳先尋了一套衣服給她,這才一臉無奈地問:“太子妃, 祖宗, 這個時候了你怎麽來這兒了?”

“高宇初在不在裏麵?”陸昭用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額頭,問道。

劉炳撇頭歎了一口氣:“就在裏頭呢。”他轉過臉, 早就猜透了的樣子,“太子妃你想混進去也沒用,陛下根本就不讓外人進。”

自太常高宇初入殿後,除了劉炳和皇帝安排的十幾名親衛之外,就不再允許旁人入殿。將要發生的事情並不美好,知道的人也越少越好。

“那能不能讓高宇初一個人出來?”陸昭又問。

劉炳搖了搖頭:“甭想。刀斧手、執禮的侍衛都是陛下的親信,高宇初他也想逃出來呢,陛下能允許?別說出來,就是出恭,也得讓人看著,拿桶蹲在殿裏頭。”劉炳又找出一副釵環給了陸昭,“等複了命,奴婢再找人送太子妃,這地方可待不得。”說完,劉炳便出了房間,趕忙往正殿去了。

進殿的時候,劉炳的手裏捧著滿滿的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端著,慢慢走到禦床邊,道:“陛下,該進藥了。”

以往魏帝都會喝下,然而今日,幹柴一般的雙手剛伸到一半,複又垂下:“罷了,不喝了。太保他們到了沒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內侍們回來了沒有?”

劉炳道:“回陛下,太保人還沒到呢,想來是外麵開打了,太保不好輕動。打探消息的人也都回來了,長樂宮出了事,皇後薨了,右衛將軍部嘩變,楊將軍被亂軍掩殺,人還吊在城樓上呢。”

“是了,都走了。年輕的時候,曾在朕身邊的人,都走了。”魏帝喑咽著,幹涸且布滿血絲的眼角有了些許濕潤,“朕與他們最親密,但還是利用了他們,負了他們,現在就剩你啦,劉炳。你說句心裏話,你恨不恨朕。”

劉炳紅著眼,把藥碗放在了一旁,埋下身子道:“奴婢從來都不恨陛下,君有君任,臣有臣節。” 劉炳苦望著魏帝,“陛下這幾日太累了,奴婢扶陛下去後殿歇歇吧。”

“仗沒打完,朕不能睡。等外頭打完,朕還要見國公他們。”魏帝一直警惕著。

劉炳道:“那奴婢給陛下滅幾盞燈,陛下不睡,好歹眯著,外頭的戰報,奴婢讓他們該報的還接著報,也不耽誤陛下決斷。”

魏帝兀自點了點頭,這才安心地闔上雙眼。

劉炳長籲一口氣,趕忙去宣室殿外,對王嶠道:“陛下睡了,中書監先委屈著,在廊下等一等吧。”說完又交給王嶠、王赫一人一件氅衣。

這時,張文烈親自過來了。劉炳趕忙上去攔了下來:“將軍快先隨我來吧。”

劉炳將張文烈引至雜物間內,道:“將軍快帶太子妃離開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不能走!”陸昭當即跪下,道:“還望張伯伯替我麵陳父親!”

張文烈麵容滄桑,望著自己一路看到大的女郎,將陸昭扶起道:“小主公請講。”

陸昭從懷裏掏出那支白色木蘭珠花:“請轉告父親,此贈不敢忘,必有所報。”

張文烈將木蘭珠花拿到手中,點了點頭,然後對劉炳道:“前方還有戰事,大門不宜輕開,正監就讓太子妃先躲在這裏吧。”

雨水冰雹的天氣,對於攻守雙方都是考驗,隻不過守方占據地利,優勢更大一些,因此交戰時薛琬一方的攻擊並不猛烈。但隨著褚潭已列陣渭水、王叡已渡潼關的消息而至,城下的叛軍也變得士氣高昂了起來。

疾風暴雨之下,防禦用的弓矢已經無用,進攻方的雲梯雖然搭起來,但爬上城牆的人不多,剛登上城頭便被防禦的宿衛斬下首級。於是,僵持許久後,雙方便圍繞著城門展開進攻。破門用的巨錘已然準備就位,黑暗的雨霧中,巨大的野獸衝撞著大門,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大地都在搖晃。

張文烈回到陸振身前。

“如何?昭昭在那裏嗎?”陸振問。

張文烈將那枚珠花交給了陸振,道:“小主公讓我轉達主公,說,此贈不敢忘,必有所報。”

陸振忽然一臉震驚,他又取出了那封信,再次看了一遍。最終,陸振抬起頭,望著天穹雨幕,雨勢漸漸小了,黑色的濃雲隨風變幻著形態,讓人咂摸不投。陸振笑了笑,道:“臨別之際,能見我兒有此心智,死又有何憾?隻是我江左瓊枝怎能死於囹圄,麒麟嘉兒怎能與狴犴為伍。皇帝啊皇帝,烈勇薄名不過糞土,待我獻首君前,你我再看誰是丈夫!”

說罷陸振走到城垛前,拾起一支敵軍用的投槊,對張文烈道:“告訴各門,自此之後,殿前的軍報都隻從這裏走。”

魏帝半躺靠在禦**,外麵每隔一刻便有人匯報戰況。

“護軍部斬敵一千。”

“護軍部已斬敵兩千,摧毀雲梯一架。”

“護軍部斬敵四千,敵方稍退,摧毀雲梯三架。”

……

“護軍部聯合司徒府合力斬敵六千,敵方雲梯盡毀。”

魏帝猛然睜眼,從禦**驚坐而起,對劉炳道:“快,快,先詔二公入宮。”

劉炳道:“陛下,司徒在城外,城門一旦打開,敵軍就會攻進來啊。”

魏帝心裏一陣發虛,思索片刻後道:“太子那邊怎麽樣?”

劉炳道:“回陛下,太子那裏壓力不大,但一直在請求入宮,和國公一起協防未央宮。要不陛下就讓太子入宮吧……”

然而劉炳話音剛落,魏帝便起身一腳踢到劉炳身上。魏帝雖然身體虛弱,但剛才那一腳也用了全力。劉炳直接從禦階滾下,摔倒後,也顧不得疼,連忙跪地,磕頭如搗蒜一般。

魏帝冷冷道;“你不必勸朕,朕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 說完便走到案前,親書了一份詔令,交給殿中一名親衛道,“你去傳朕手諭,讓陸振現在就來宣室殿。”

未央宮外,元澈正在宮城西門督戰。敵軍仍在源源不斷地湧入宮城,褚潭的部隊也已渡過渭水,他現在必須想辦法,重新把上林苑奪回來,斷絕敵軍的聯絡。

他派出的的人仍沒有發現陸昭的下落。元澈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陸昭已經混進未央宮裏去了。他一直在上書父皇,請求入宮與靖國公協防,希望父親放下最後的執念,放過陸振,然而那些上書隻得到了一個回答——不允。

元澈道:“既然不允,那孤便親自去城下請靖國公打開城門。”

劉炳立於殿外,夜色下,陸振在張文烈和傳詔侍衛的陪同下行至階下。陸振一身戎裝,鎧甲上不乏殺敵染上的血跡,在宣室殿幽幽燈火的照耀下,顯得黑暗而瑰麗。他與副將張文烈跪在殿前,兩人皆如雕像一般靜止不動,頭上的纓綬翩翩逐風,黑夜在此時似乎又重新歸於寂靜,隻聽得兩人平穩的喘息聲。

傳令的侍衛正要帶人入殿,劉炳忽然向前一步道:“皇帝陛下尚在病中,先請靖國公前往後殿除去甲胄,洗一洗臉,再去麵君吧。”

侍衛本是杈禮的執行者,對接下來發生的事心如明鏡。臨走之前幹淨體麵似乎也並無不可,不過他也並不放心劉炳,隨後道:“既如此,那也隨你們去後殿。”

劉炳知道拗他不過,便連忙答應了,而後扶起陸振道:“請國公隨奴婢來。”

劉炳帶二人進了後殿,然後朝旁邊的屋內喊了一句:“小達子,出來,替國公除甲洗麵。”

陸昭在屋內聽見,隻覺心裏一沉,眼淚早已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她在屋內尋到了銅盆,又去水房舀了水,最後小心翼翼地躬著身子,走到了自己的父親麵前。

陸昭開口道:“勞煩國公抬抬手,奴婢幫國公除去甲胄。”

陸振慢慢抬起了雙臂,雙眼亦迎上了女兒滿是淚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