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39章 民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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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浩**如雲海, 密密麻麻的營壘與霞光一同凝固在黃昏之中。血色的殘陽預示著殺伐,近八萬人棲息在殘陽下,巡邏的旗幡流動著, 那片剪影與岩石上匆匆而行的螞蟻並無不同。

這些人來之前是六萬,函穀和潼關的守將在當年陸家回攻京畿時便被邊緣化, 他們隻在潼關廢了一些功夫, 在一路走著走著,走成了八萬。這個數字的增長隻意味著兩個字,饑荒。

**祀與連年兵災對百姓的涸澤而漁, 導致耕種人數嚴重不足,大規模的土地並購以及饑餓引發的爭鬥讓每一片土地都殘破不堪。這種情況下, 在軍中反而是最可能吃飽飯的地方。

據說民亂爆發當日,司隸校尉王叡拜訪了一個當地的世族。在這片易子而食的地方, 時任河內郡戶曹,宴請當地太守的菜式是:生炮雞, 紅煨羊肉,醋摟魚, 豆腐一道, 玉蘭片外加燉菜兩道,點心菜兩道。王叡沒有入席,僅僅索要了一道菜出來, 放在離這戶人家不遠的一口枯井邊,然後離開了。這盤菜的香味飄不到寥寥中原赤地千裏,卻最終引爆了整個河南的民變。

“別說是皇帝, 就算是司徒、各部尚書、甚至薛琬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坐在個位置上, 幾萬災民也絕對不是首要之務。”營中穿行的有數十人,為首的一人輕袍緩帶, 華簪綴發,在一片晚霞中,整個人如著浮光錦緞一般燦爛風流。“幾萬災民那是幾萬災民自己的事。”

天下的核心永遠是皇宮、二關,南線的荊江重鎮,益州的重重關隘。也有敖倉,但敖倉本身乃是作為全天下將物資輸送長安的樞紐。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命運,多數人的性命、安危、溫飽與否,自己卻永遠是第一負責人。

其餘幾人圍拱在這名儒將的四周,聞言便道:“司隸校尉說的極是,前幾日還有幾名寒門學子鬧事,依卑職看,那就是不身居高位,不體察聖心。各地的郡守、州刺史,中樞的台輔、外朝的三公,外加上皇帝陛下,哪一個不比他們見多識廣,哪一個不比他們深謀遠慮。他們反倒來指教。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昔年曹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夢中好殺人;凡吾睡著,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曹操晝寢帳中,落被於地,一近侍慌取覆蓋。於是曹操躍起,拔劍斬之,隨後又回到**睡著了。醒來之後,他看到倒地的侍衛,佯驚問:“何人殺吾近侍?”眾以實對。曹操痛哭,命人厚葬之。

時人皆以為操果夢中殺人,楊修卻知其意。在侍衛臨葬之時,楊修指而歎曰:“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曹操也因此更加厭惡楊修。

“嗬,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其實那個近侍倒也是好心。”另一人點頭道。

如今清醒的自然也是高位者,災民的問題嚴重,但朝中卻鮮有人提及,不過是因為在長安城內還有更多的問題需要他們來處理。那些事情一旦處理不當,將會動搖整個權力的高塔。幾萬災民的死活並不會影響曆史,至少不會影響袞袞諸公的曆史。

王叡望著這群目也追隨、步也趨奉,唯唯話卻誤解了的幾人,心裏泛起了一絲淡淡的嫌惡。

“我靜如鏡,民動如煙。”王叡望著看不到盡頭的民眾,喃喃道。

大殮當日,皇後靈柩停於延年殿,皇帝靈柩停於太極殿,朝臣朝夕殿哭,各地諸侯王需歸國致哀。刺史持節督軍事者,需派遣使者歸國致哀。凡五品以上,入殿皆著常服。大行皇帝去掉死衣後,除了要楔齒、綴足,身體下還要鋪上草薦,之後眾臣祭奠。

與此同時,各州、郡、縣官員,及僧道、將吏、百姓等都要在州府門外穿著素服,各自向京師方向重行序立,百姓在左,僧道在右,男子居前,女子居後。而後,通告國喪的使者便高聲宣布:“上天降禍,大行皇帝,今臘月二十奄棄萬國。”待眾人痛哭之後,使者再宣布遺詔。

大行皇帝、皇後完成大殮,這意味著喪儀已經過半。太常屬的博士們繼續負責喪儀,而三公等也要為大行皇帝、皇後擇取諡號。國家屢有禍事,喪儀本應節儉,但是以尚書台為首的人卻在喪儀問題上立主鋪張,大肆操辦。其實所思所慮,不過是給緊張的時局留下一個緩衝的空間。至少陸家這一方仍未逼迫王濟辭去尚書令一職,這就給其留有一個掙紮的餘地。

夕哭之時,秦州刺史陸歸的使者衛冉、司隸校尉王叡的使者王安,也都在列。王謙則派陸衝歸都,意在和陸家作一個溝通。因司隸校尉是方伯之首,位比三公,因此使者與吳淼、王嶠等人一排,陸歸開府儀同武官公,使者的排序也稍稍靠後。元澈和陸昭則立於棺側的席位哀哭。陸衝在稍後的地方,勉強擠出幾滴淚來,看看前麵,愣是不知道陸昭是怎麽保持眼淚珠兒一般往下掉的。陸衝又悄悄看了看更後麵的陸微,這個臭小子走了另一個極端,幹脆裝也不裝,直接幹嚎。

夕哭之後,照例是晚朝議事。基於宮內一係列突如其來的變化,外麵的幾個軍鎮也很快做出了反應。陸歸依舊秉著唯持正詔以發兵的信念,固守在淳化周邊,之前衛冉興兵進入三輔,僅因追捕亂賊褚潭。

如今褚潭已經伏誅,秦州本部沒有再留於三輔的必要,因此打算撤軍。當然,這不過是做一個姿態。如今舞陽侯的中軍部、薛家的鎮軍部、外加上王叡帶來的八萬軍民都集中在三輔,朝廷不會允許秦州拍拍屁股走人,最終要是要降詔請陸歸來問朝中事。

至於王叡,理由則更簡單,大行皇帝死狀不善,他身為方伯之首,是要來問責諸公。不過不管怎樣,八萬軍民總是一個能讓人為之震動的數字,然而朝中諸公也大多明白,恐怖的並不是數字本身,而是數字背後的含義。

最後是楚國的來使,楚國公主已至武關,宮內卻發生了這樣的事,五皇子元洸日後的處置關乎著兩國外交政策。王謙在給元澈的上疏中也憂慮萬分,兩國邊界目前的態勢可稱不上美好。

晚朝結束,元澈和陸昭結伴而歸,稍後他們還要各自換上斬服,去延年殿和太極殿內守靈。繁瑣的事情讓兩人不必朝夕相對,然而正當他們準備回到居所時,卻見不遠處幾人抬著一名傷兵匆匆而過。那具身體已經被流矢貫透,臉上卻稚氣尚存。奄奄一息的他已經沒有力氣呼喊,喉嚨裏隻發出一陣陣荷荷聲。然而沒有人在乎他要說什麽,那些人隻是抬著他走了。

那張臉很年輕,和當年陸衍一樣年輕,陸昭靜靜望了許久。

“這些人會被一刀了結,倒也省卻許多痛楚。”元澈看了一眼陸昭,“一人一牛,一頃良田,春夏秋冬,耕作一載,便可產黍米五百斛,產豆三百斛。如今這些人死於戰亂,不過是為你我權柄,諸公勢位,於這個世道而言,除了多一具骸骨,沒有半分意義。”

陸昭也安靜下來,難得別轉了麵孔,將目光投在了元澈眼中,道:“司州**祀不絕,亂民俱被王子卿收攏,看似兵臨長安,將作一場禍亂,但被裹挾的百姓終究是無辜的。中樞肯定更傾向於以暴製暴,會有些人想要出兵,殺死那些在他們眼裏本來就無用的、是朝廷負擔的百姓,借此徹底鏟除漢中王氏,分食權柄。我讓王濟歸朝,是想把上層政治和民生問題分開來看。隻要王濟還任尚書令,王叡的問題就可以通過中樞來解決。渤海王和楚國那裏也不會鬧得太難看。”

“長樂宮的宿衛、新平的褚潭餘部、還有汪晟,倒是都可以著手。”元澈推門入內,屏退了周恢等近侍,先幫陸昭將外麵的氅衣除了,再去解自己的氅衣,“隻是這樣就要涉及廷尉了,牽扯的方麵會有很多。薛昭儀的死,大行皇後的死,和大行皇帝……還有你父母的死。”

“查唄。”陸昭攏了攏衣,似是什麽也不懼一般,抬眸看著他。

兩人對望著,忽然間竟像是彼此互有了心照,相視笑了。

忽然不知是到了哪個吉時,窗外忽然響起一串劈裏啪啦的爆竹聲。陸昭和元澈幾乎同時跑到聲音傳來的那扇窗邊,國喪之間的喧鬧是違禁的,何況是燃放煙火。宮城的侍衛連忙派人去查探,元澈細細回想,今日竟然已是除夕。

遠處的煙火還在燃放著,喜樂與悲傷交戰,平民與權威對抗,電光石火在無垠黑夜喧囂。這個世上總有終生難去的執念,總有玩世不恭的挑釁。曹植的妻子崔氏冒著被賜死的風險,也要穿上華麗的衣服;禰衡罵曹操,是命都不要。而窗前的兩人,也將所有的信任交付於未來一個又一個鑿實或虛無的證據,一場又一場的審問。每一個死亡的真相、謀殺的契機、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利益交換,都難免要觸碰兩人內心最深處的黑暗。他們之間那條永遠不知有多強韌、有多脆弱的鏈條,即將承受罪深重的拷打。

為了數萬災民的性命,也為了數萬萬人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