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40章 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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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喪後的初一, 太子元澈正式繼位,改年號為康淳,天下大赦。除謀反罪外, 其餘罪囚刑罰多有減免,與此同時, 禁錮者也可再度授官。大朝時, 劉炳宣讀皇帝遺詔,新三公司徒吳淼、司空王嶠、太尉元丕既定。上三公除了吳淼任太保,薑紹任太傅外, 又額外加封元丕為太師,抬高宗室地位。

在第一批追贈的官員中, 陸振排序第一,追贈太傅, 封丹陽郡公世襲,諡號文靖。顧氏則封富春縣君, 夫婦二人一切喪儀可從諸侯王與諸侯王妃。

其次被追封的是前丞相賀禕。賀禕輔佐先帝,本身也沒有親自參與當年宮變。借此機會來強調一下擁立新君的重要性, 也是給未來的台閣打一個樣子。最後薛琬則被象征性地追封尚書令,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微弱的信號,可以被解讀皇室對薛家仍是厭惡的,但也可以解讀成薛琬不會為皇帝之死背鍋。

正當眾人為此咂摸時, 牽動內外政治格局變化的第一道政令發出。作為新帝登基前唯一一名法理上的妻子,這份冊封並沒有落在後宮。曾任中書令、殿前尚書的陸昭再一次站在執政前台,出任雍州刺史、加錄尚書事。

曆朝國都所在州刺史加錄尚書事, 算是權臣的標配。譬如王導、桓溫都曾任揚州刺史加錄尚書事, 前者是一朝元輔,後者是當世權臣。當然, 這個搭配通常也要與軍權相呼應,對應王導的是出任方鎮的王敦、王舒、王彬,而桓溫本人就是當時最粗的拳頭。

這樣一份震撼朝堂的任命並非僅僅是腦門一拍的決定。作為最高權力的中心,頒發一道政令既需要當前大環境的定調,又需要有追溯前朝故事的經典援引,還需要考慮事後的輿論和評鑒。因此在下發這一道政令前,早已有極為深廣的鋪線。

首先,追溯前朝舊跡並無問題。晉朝就出過一名女刺史,李秀李叔賢。其父李毅曾任寧州刺史、南夷校尉。李秀的寧州刺史受官方任命,持節且有領兵之權,因破賊保境之功,承襲了父親的寧州刺史、南夷校尉,統五十八部夷族,乃是實打實的方鎮。其人在位三十餘年,死後百姓立廟,年年祭祀。

其次,如今時局王叡、舞陽侯、薛氏兄弟本質上仍是兵圍長安,與太子和陸家兩廂對峙。以陸氏為首的各家當然希望能夠大軍鎮壓,徹底清洗這些亂臣賊子,以此騰出巨大的權力真空。但這其中還摻雜著災民的問題,還有戰亂之中關隴世族的基本盤也要受損的問題。前者一旦處理不好,新上任的皇帝就要擔汙名。後者的問題,這群關隴世族也希望有一個自己人出麵,以期減少損失。

如果單以王濟任尚書令,自然可以與漢中王氏直接內部對話,解決災民和輿論的麻煩,但無論是打是鎮,都要犧牲三輔之地的世族豪強。而陸昭出麵,局麵就明朗得多。一能夠代表關隴世族,二能夠代表皇室。兩邊都是強權的直接持有者,能談成的地方擺開了談,談不成的地方擺開了打。這些情形,在衛冉鎮壓褚潭時,各方就已經有了充足的交涉。

至於輿論上,陸家也作出了讓步,拒絕了台中對於陸歸奪情的請求。一般父母喪事,身為三公、州刺史持節,隻要當事人家裏還有親兄弟,中樞都會給予奪情處理,不要求任事者完成三年的居喪期,最多也是允許其服一年的斬衰,第二年一定會起複的。

“依臣看,不如就準奏。”盧霑果斷道,“陸家在秦州經營日久,根深蒂固,這次既然主動交出權柄,在家居喪,不妨朝廷派出一名新刺史。如今內外俱有兵禍,無論派誰,掌握秦州兵都是順應大勢,各方沒有不依的道理。”

此時,元澈、魏鈺庭和盧霑正在書閣商討要事。兩名寒門班底外加自己掌控的大半禁軍,讓元澈第一次沒有了束手束腳之感。不過元澈也並不會因為掌權就對自己一味地放縱,盧霑的這番言論對於時局來說還是太過尖銳了。眼下仍有許多方麵都要考慮,當各個方鎮看到身為車騎將軍、秦州刺史陸歸居喪期間被奪權後,遙遠的冀州將會對作何反應,喪父的薛氏兄弟是否會感到恐慌,益州垂垂老矣的王業是否想要臨死前為子孫再搏一把,投靠蜀國,這些都是問題。

魏鈺庭與元澈相處的時間長一些,此時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陸氏雖長居秦州,再派刺史雖有心整頓,未必就能成功。車騎將軍好比前朝郗鑒。郗氏部曲、義故多在京口、晉陵,當時郗鑒多以田宅處之。這些人世代耕作,積累家業,仰賴郗氏之功,其關係密切,自不待言。郗鑒死後,朝廷屢派方伯綏撫。鹹康五年,郗鑒病重,諫蔡謨為都督、徐州刺史,乃是與郗家相親的王導所信重者。三年後何充繼任,命郗鑒長子郗愔為長史。至國丈褚裒繼任,仍以郗愔為長史。四年後荀羨接手,又以郗鑒次子郗曇為軍司,隨後的繼任者多被罷免,郗曇、郗愔直接接手。最後直到桓溫逼退郗愔才徹底結束。”

“郗氏經營徐州京口,雖然仰仗流民帥,難得從容,後續朝廷要接掌也要仰郗氏鼻息,或直接任命郗氏子侄,若任命親近者並以郗氏子侄為輔,可見郗家紮根之深。如今陸家經營秦州,所賴軍隊皆為吳國舊部精銳以及涼王的涼州軍,先前太子妃任女侍中時定策西北,軍功授田,可知陸家派係早已紮根鄉土。如果朝廷要再派刺史,若不願直接任陸放為刺史,也要任其餘陸家子弟為長史、郡守等職,不可輕付他人。”

元澈對魏鈺庭的說法較為滿意,因道:“既如此,也不必另派刺史了。陸放既為撫夷督護部,可暫時假秦州刺史一職,待陸歸服喪期滿一年,再複其任。”說完他又給處理漢中王氏一事勾了一個大框架,“留王濟在尚書台,是相忍為國之舉。漢中王氏得以喘息,卻仍不乏自保之力。權力重構,各方動**,利益再度分配卻也並非完美,失意之人或向漢中王氏,也不失為一種助力。你們二人如今也算位高權重,處理此事也要格外留意。”

“是。”魏鈺庭和盧霑二人俱應命,但顯然盧霑心裏仍有不平。

元澈倒也看了出來,直接道:“太子妃和陸家對這件事的解決方法不會太粗暴,你們不必擔心兵事上的問題。但不用武力手段也並不意味著不會對漢中王氏徹底清洗。今晚廷尉要也要參加朝議,討論詔捕繡衣禦史汪晟家眷一事,盧霑,之後涉及京府的案件,你要協助廷尉,莫要意氣相爭。”

“臣明白。”

元澈看了看盧霑,雖然此人已經在揚州有所曆練,但因性格原因,本身仍是鋒芒畢露。不管他現在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陸昭和彭耽書兩個權臣也足夠教他個明白。讓一個旱鴨子成為真正的弄潮兒,並非授之以弄櫓擊棹的技巧,而是讓他深刻地意識到這個遊戲的陰暗與危險,以及溺水而亡的下場。

在得到陸昭即將出任雍州刺史並錄尚書事後,王濟的府邸內旋即也人滿為患。

漢中王氏立於朝中多年,同樣也有底蘊,這一底蘊主要在基層官員。

王濟在尚書令這一位置上擔任的時間不算短,王叡同樣也任過中書令,尚書台外加中書省基本囊括了政府機要大半執政流程。這些流程通過掾屬、姻親、故舊層層相傳,漢中王氏也對這些文吏有一定的把控。

一個主官想要位置坐得穩,自身能力自然要過硬,但還要仰賴底層文吏譬如主簿、校書、記室吏等人。一條政令的推出,一份奏表的撰寫,背後除了靠主官的經學素養,也要靠這些文吏的窮首案牘。南人自前朝便入朝較晚,即便能識文斷句,但是在經學義理和執政章程上卻十分薄弱。南士即便進入朝堂,也很難招募到得力的屬官。周玘、沈充這些都曾是江東的中堅力量,但因為出身武宗,在朝堂上難以立足,便隻能投靠琅琊王氏,引為爪牙。反而沒有什麽武裝力量但是經學世家的顧氏、陸氏、紀氏、孔氏等能夠有機會立足朝堂,擔任清貴的主官。

王濟相信漢中王氏絕對和陸家有一抗之力。對方想要通過錄尚書事執政來肅清自己,是絕對不可能的。真要糾纏起來,隻怕整個中樞也要癱瘓。

然而到了晚間,汪晟府邸被查抄的消息披露了出來。與此同時,陸昭以太子妃身份詔薛琬長子薛乘入宮,商議薛昭儀以及薛琬喪事事宜。隨後,一份以雍州刺史府的名義發出的政令下達境內各郡縣,並包括京兆府:在臘月之間,所有涉及長樂未央兩宮、上林苑、以及京畿周邊人事、軍事調動俱要上報,疑有為禍鄉裏、禍亂朝綱之事,俱可付與訴訟。

王濟呆立在書房內,此時已有些不能淡定。他半哭半笑地看著這份密章,陸昭到底要做什麽?她居然要徹查整個宮變的始末,命都不要了嗎?

“陸昭啊陸昭。你自己就這麽幹淨嗎?”王濟攥緊了手中已經攢成團的密章,狠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