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42章 庭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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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批次朝廷的封賞已經下詔, 封吳淼為平陽郡公,王嶠為修武縣公,馮諫、馮讓、吳玥、王赫、魏鈺庭、盧霑俱封縣侯。而舞陽侯雖並未加封, 但長公主特封譙國公主,原來舞陽的封邑轉入其女兒秦姚的名下。

第二批後自然還有第三批和第四批, 元澈雖然知道麻煩, 但也沒有辦法。封賞不分等級、不分批次,全都一把衡尺子加封,那就跟沒封一樣。不僅功勳不再之前, 之前拚命獲得功勳爵位的階層也會陷入巨大不滿。所謂人不患寡唯患不均,賞不患寡唯患平均, 落差產生威望,渥遇方攬人心。要讓人明白誰是嫡係, 誰是該剪去的旁支。將長公主放進吳淼、王嶠所代表的兗州、豫州的勢力堆,並從法理上將駙馬封從公主的名號轉移至公主女兒的頭上, 矛頭該指向誰,朝堂諸公自然明白。

宣室殿內, 元澈翻看著廷尉呈上來的卷宗。事發當夜, 不止一人看到一個穿紅色衣衫的女子從宣室殿內跑出來。另有一卷宗上寫明,在宣室殿附近尋到一件丟棄的內侍衣衫上麵帶有血跡。但也有人說,曾看見一個穿著酷似太子妃服製的人躲在稍房裏, 但最後被左衛將軍陳霆部悄悄帶出,去了司徒府。而司徒府給出的供詞是,太子妃被陳霆部帶出來後, 就一直待在司徒府裏。

如今陸昭並未關押廷尉, 進入正式的司法程序。自前朝以降,在門閥執政的環境下, 當即拘捕台省和方鎮重臣幾乎已經等於判以死刑。凡有彈劾,或禁錮屬內,或派使臣問於地方,都是給予高門一個緩衝的空間。其實本質上仍是皇權威信不足,在權貴者互作攻害的情況下,不敢貿然介入。

譬如東晉年間王、庾兩家的江州之爭,庾懌任豫州刺史時曾以毒酒餉江州刺史王允之。王允之覺酒中有毒,便給犬試毒,犬斃。隨後王允之密奏皇帝,皇帝遣使質問庾懌,庾懌自飲鴆酒而卒。首先,賜毒酒一事實在幼稚,庾懌作為潁川庾氏砥柱之一,不太可能作此手段。且皇帝權威不著,也不可能一句話就導致庾懌之死。然而在對庾懌冷處理的時期中,王允之也借由此事向朝中施加壓力,此前琅琊王氏也針對江州和中樞進行令人費解的調動和周密的部署。最後庾冰為門戶計,不得不放棄庾懌。

史書中那“密奏”二字,未必是毒酒斃犬之事。清言的背後,同樣是與名士風流大相徑庭的利益衝突。在如此激烈的爭奪中,蒼白的中書詔令,無力的密章奏呈,根本無法展示這場兩大門閥爭奪戰的勾心鬥角。

此時,刀光劍影,陰謀詭計,同樣充斥於陸、王兩大勢力之間。表麵看上去,仍是情與法的寬容,世族別於寒庶的優待,但其繳殺之殘酷不遜於皇位的內部鬥爭。

元澈在案卷上批了一個“閱”字,而後問彭耽書道:“此事看似並未涉及尚書令,隻是如今訴訟大開,朝中也難免有時流互作攻害,以致內情曲隱。如今之計,除再問訊薛乘之外,也要深挖汪晟及其黨羽。”

薛乘畢竟沒有和王濟一起前往長樂宮,對於長樂宮的事情並不知道,如今隻能想辦法在汪晟身上找到突破點,讓案情繼續擴大,如此才能把王濟牽扯進來。

彭耽書聞言,思索片刻後道:“陛下,對於薛琬之死,臣也頗有所得。薛琬之死到底是死有餘辜,還是羞愧自裁,似乎仍需界定。”說完,彭耽書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紙箋,“不知薛琬之死,可否以此言論斷?”

劉炳將紙箋接過,交給了元澈。元澈看到上麵清晰有力的八個字:“以死拒法,以鴆隱惡。”

一代名臣的自我了結,寧願一死也不願接受廷尉的司法審訊。一杯鴆酒看似將薛琬之罪做了一個交待,但背後何嚐不是以一人之罪,來償數人之罪。這一足矣使案情再繼續往下深挖。

元澈看完眼前一亮,旋即對彭耽書道:“將此結案語謄抄數份,一份交與盧霑,讓其公布於北門,餘者明日召集廷議,付與諸公討論。”

彭耽書回到廷尉屬後,先將薛琬之死以此結案,撰寫公文,命書吏們謄抄,而後讓屬官取來兩份名單。一份名單是汪晟府邸中所有人事的名錄,包括府中掌事、婢女、侍妾。另一份名單則是繡衣禦史屬所有名錄,曆代的繡衣禦史的履曆都在這裏。彭耽書將名單中需要親自審問的對象謄抄出來,隨後交給屬官道:“傳這些人問話吧。”

司法程序中,審訊犯人一般都由廷尉評來做,廷尉親自審問已是最高級別的重視。除彭耽書之外,另有兩名廷尉評一起負責聽審,以求公正。

待主官、從屬坐定後,一名身材婀娜的絕色女子被帶上前來。不過不難發現,她身上有多處傷痕,想來是暴力所致。而彭耽書還發覺,這個女子的麵容酷肖死去的薛昭儀。

女子名叫桃耘,被傳喚至此後,歪著身子跪了下去。妖媚的眼風正要向主官兜搭過去,卻見對方也是個女的,便有些興味索然地撫了撫鬢邊半垂的珠花,垂低了頭。

“此人已經初審過。”一名廷尉評向彭耽書說道,“是褚潭送給汪晟的一名官伎,隻是汪晟從不在她麵前提及公事,所以也並無實質內容可以招供。”

彭耽書卻挑了一下眉:“怎麽沒有可招供的,二位看不到她身上帶傷?”

兩個廷尉評互相對視了一下,笑著說:“她不過是個奴婢,名籍都在汪晟的手裏,就是打死了,發賣了,也都合乎法理。”

“這話不對。”彭耽書道,“論身份,汪晟也是奴婢,他的名籍還存在宮裏頭呢,私納官伎,不合法理。褚潭私相授予,也是違法。況且□□毆打,害人之身,本質也是為惡。懲戒尚有度量,若無因刑毆,豈非大孽。”彭耽書轉向桃耘道,“他因何事打你?”

兩名廷尉評也看向桃耘。隻見她似乎稍稍坐正了些,眼神也變得如常,靜靜道:“他時常帶些華服宮裝回來,命我穿上,讓我穿著它讀書、做針線。無論他滿不滿意,都要來毆打折磨,□□一番。每次做那個事,還都要喊一個人的名字,喊得響的時候,便打的更厲害。”

“他喊的是什麽名字?”其中一人問話。

彭耽書斜了那人一眼,一麵提心吊膽,一麵腹誹,“世家出身,可惜是個沒眼色的。汪晟接觸的都是宮裏的權貴,有權行走內宮的,肯中意的必然也不是普通人”,她深怕這個桃耘說出薛芷的名字來。

桃耘卻回答:“聽著像是一個人的名字,是容華。”

兩個廷尉評聽了猛然一驚,後背也下了絲絲冷汗,幸虧對方隻是說了位分,繼而尷尬地互相對望了一眼。

“怎麽,你們都知道她?”桃耘好奇道。

“嗯,是宮裏頭的人。”彭耽書簡短地回答道,“去年臘月裏,汪晟他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

桃耘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道:“有,有一天他沒有打我。臘月二十四,就是宮裏敲大鍾的前一晚。他那天喝了好多酒,還專程跑到我這裏告訴我,說從來都是看婢學夫人,明天他要看真正的夫人了。那天他給我找了大夫,還給了我養傷的藥。我要謝恩,他卻醉醺醺地說,別讓我謝他,讓我去謝尚書令。”

彭耽書向旁邊的書記點了點頭,示意他把這些重點記下。彭耽書和兩名廷尉確認桃耘再無可招供的了,便道:“你沒有罪,但是為你安全著想,等整個案子了結,你再回去吧。你協助辦案有功,日後呈報可以脫籍。你如果願意,就把籍貫寫下,如果有家人,上麵都可以安排。”

“不。我不想脫籍。”桃耘忽然拚命地搖頭。

旁邊的兩名廷尉評似是在看著一個異類,麵帶鄙夷,冷笑了一聲:“嗬,頭一次見到賤籍不願意脫籍,靠著出賣身體過一生,簡直是不知廉恥,不思進取。”

桃耘卻忽然提高了調門,質問道:“賤籍人為什麽就要努力脫籍?賤籍是你們這些人覺得它賤,我自己並不覺得。我雖然是賤籍,但吃得飽,穿得暖,不用服徭役。我不用生孩子,孩子也不會去充兵役,死在戰場上。這不比良籍好?有的時候,我都不知,到底那些老百姓是賤籍,還是我們是賤籍。”

“況且這世上給女人的營生本來隻有這些,出賣身體怎麽了,怎麽就不進取了?我從小練舞,每日好幾個時辰,填詞弄調,讀的詩書也不比你們少,無非就是讓諸位花錢花的值罷了。你們這些士大夫呢,從來都是忙著追名逐利,有誰想著要好好拿著百姓的血汗錢為百姓謀福祉了?”

一名廷尉評當即怒道:“賤人!豈不知絲雖俱生於蠶,為繒則賤,為錦則貴。”

桃耘隻是笑了笑:“青繒朱裏,可綴五帝明堂之高。錦繡絢爛,不過楚王蒙駑之用。既為繒錦,本應上弘國朝之禮,下護百姓之軀。片言以論貴賤,充其量隻是商賈之論罷了。”

彭耽書看了看兩個一時語噎的廷尉評,笑了笑,對底下人道:“帶下去吧,不用回大獄了,找個院子好好照看她。”

彭耽書正要簽字定審,忽聽外麵急匆匆進來一人道:“稟報廷尉,護軍府有急信。三輔地區一處溪口發生□□,薛家莊園遭襲,幾名家奴現已被盧護軍收容,經審問似與王氏有關,請廷尉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