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陽謀
就在幾日前, 陸昭被拘押的消息在整個長安都掀起了巨大的波瀾。與此同時,京畿三輔地區的關隴世族也是難以淡然,甚至急躁更甚。
在關隴世族的眼中, 陸昭是他們與漢中王氏之間的中間人。朝廷對陸昭的重視,就是對關隴鄉情的重視, 對陸昭的拘押也是對關隴世族整體的打擊。
整個三輔地區自淳化至渭水以南, 甚至扶風地帶,到處都是才與集會的鄉眾、三老甚至於名士時流。整個淳化縣也車水馬龍,其中不乏籌備了喪禮要前往丹陽郡公府吊喪。在三輔地區, 時局中的每個人,都在表達著對漢中王氏的不滿, 對朝廷中樞的不滿。
陸歸作為世襲丹陽郡公,也在府內安置吊喪的賓客, 周圍街坊也都人山人海。彭氏子弟外加韋光也都前來幫忙,來吊唁的賓客自當朝太保吳淼、司空王嶠、尚書侍郎衛漸、中書侍郎柳匡如, 甚至寒門領袖盧霑和魏鈺庭都有出席。
三輔地區的世族在所有的官道上都設置了路祭棚,遠處觀望, 縞素漫天。但如果細查鄉裏, 也能看到不乏有莊園部曲磨刀霍霍,甚至當地的普通鄉民都關起屋門,鞏固自家屋牆。原本王叡已經與部分關隴世族私下達成協議, 不會侵害對方的田宅土地,僅需要供給適當口糧,但如今關隴世族也有多家表明, 拒絕再與漢中王氏有任何性質的合作。
三輔地區這樣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實際上就是在向漢中王氏和朝廷示威,如此一來, 整個護軍府的壓力也都落在盧霑的頭上,元澈也不得不重新調整原東宮衛率,分派到長安西、北兩處。
隨著關隴時流湧入長安,向司徒府申請發起清議,外加上護軍府、京兆府為保長安而施行的出行禁令和嚴格的宵禁製度,元澈驚奇的發現,通過陸昭這一番操作,朝廷竟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掌握了一批關隴世族的人質。而且雙方還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隨後,朝廷也第一時間將審理薛琬的最終定論張貼出來:以死拒法,以鴆隱惡。
結論一出,群情嘩然,漢中王氏原本就與薛家有所勾連,此時斷然不會發聲,而關隴世族則認為薛琬之死簡直就是在給陸昭潑髒,這無疑更確鑿了陸昭是可能的弑君之人。
此時的三輔地區已陷入混亂之中,王叡在營帳中閱讀著父親送來的一封密信。信中寫明,陸昭、王嶠、吳淼等人皆有弑君之嫌,判斷依據除了大量供詞之外,還有陸昭本人私下密語所流露出來的意圖。現在,廷尉屬已根據投入廷尉與雍州府的一些卷宗,將陸昭拘押在雍州刺史的官署內。
“父親誤了。從一開始便誤了。”王叡望著這封信歎息道,“弑君之事,何其密也,況且彭氏掌握廷尉詔獄,吳家、陳霆對禁軍俱有所控,怎會讓諸多證據流出。且陸昭故作私語,流露弑君之意,那必然也是有引導之嫌。父親如今令黨羽提起訴訟,對方便放出諸多佐證,致使我家涉入更深。如今陸昭雖下詔獄,但關隴群情激奮,聯合攀咬我家,不死不休。我等無異於當年庾叔預也。”
關隴世族雖然在朝中已經沒有了三公高位的代表人物,但鄉資雄厚,占據地利,這本身就是政治資本。現在,陸昭賣了一個破綻,就把漢中王氏徹底牽連進來。在關隴門閥看來,弑君這件事就不能安在陸昭頭上,那就必須要咬死是漢中王氏所為。
宏兒聞言道:“關隴群情激奮,薛琬雖死,倒不妨運作一二,集齊證據,徹底把這個罪名放在薛家身上,想來關隴世族也能接受?”
王叡卻搖了搖頭道:“你可知為何薛琬未到終局就要自戕?薛容華、皇後、陸振為何心甘情願接二連三地赴死?因為他們在時局中,並不是實力最強的,隻要死的快,許多罪責就不能歸咎於他們身上。死去的他們背不起,死去的人不能夠再一次公開處刑,來抵消世人的憤怒。因此在世人眼裏,他們就隻能是共犯、從犯,但絕對不能是主犯。由此,他們的家族便可以延續。但如果他們活下來,世人就可以歸罪於他們。隻有活人才能背負最大的罪名,隻有活人才可以是主謀。”
宏兒有些絕望:“世子,局麵就真的無法挽回了嗎?”
王叡搖了搖頭。確切地說,從薛琬自殺,陸昭選擇用政治手段來解決這場門閥爭鬥,結局便很難扭轉了。當然,根據魏帝生前的遺詔來看,陸昭布下的殺招可能更早,這份關於薛家的遺詔甚至都有可能出自陸昭之手。通過政治手段和廷尉訴訟來解決問題,同樣也是孤立於內宮的父親沒有辦法選擇的唯一途徑。大開訴訟之門,漢中王氏的門生也不可能保證一個都不介入。最後陸昭自己陷入弑君的嫌疑,同樣也點燃了關隴世族的憤怒。於此,他也沒有任何辦法阻止或幹預。
這樣的手段和陰謀不同,陰謀如同排起來等待推倒的骨牌,一旦有一塊骨牌放置不當,那麽整個遊戲都將失敗。真正的權謀少用陰謀,因為陰謀一環套一環,涉及的人也更多,不確定性更大,講究的是短而快,但即便如此也風險極高。漢武帝的馬邑之戰,籌謀幾年,涉及各方近十萬人,最後仍有人露出破綻,導致功虧一簣,於國家層麵來講,後果可謂惡劣。
陽謀則是一錘定音,是二桃殺三士,是一個王猛和一把金刀。
陸昭這次所有的布局與王猛的金刀計一樣,本質都是陽謀。簡言之,就是再用自己在權力上的實力,對弱勢群體和漢中王氏的弱點單方麵碾壓。
“如今之計,先派兵前往薛琰居住的莊園,接出他的家人。”王叡道,“小薛公雖未介入此事,但三輔地區如今不安,一旦有人泄憤,致使小薛公身死,我家亦將作困獸之鬥。”
然而此時,司州軍民和三輔鄉民之間的衝突已經在悄然展開。
一群因缺乏糧草而深感絕望的災民湧入了各個村莊中。薛家家大業大,平日自然也不乏出糧救濟,以保自身周全。然而這幾日,三輔地區鄉民群情奮勇,拒絕給予對方糧草,薛家也不好枉顧群情。但出於當年漢中王氏曾出力,保下他家產業,薛家也隻敢私下給一些糧草。然而今日,這群災民大張旗鼓的前來討糧時,卻被那些三輔鄉民發現。更糟糕的是,薛家的掌事迫於壓力,最後還是出麵交納了一些口糧。
一時間,災民、三輔鄉民以及薛家本家爆發了一場亂鬥。三輔鄉民覺得薛家是出賣本土利益的鄉賊,災民則覺得薛家與三輔鄉民聯合,要將他們坑殺在境內。場麵混亂已近一個時辰,整個鄉裏都充斥著哀嚎和痛罵的聲音。
“朝中國輔,不顧民生,威逼皇帝,悖孽之門,今當除之!”
“薛家勾通國朝奸佞,與漢中王氏沆瀣一氣,侵害我等鄉民,速隨我奪取鄉賊家業,以償家中所失!”
煽動性的口號將每個人心中的暴戾和惡念催發出來,亂民撿拾草木與石頭,鄉民揮起鋤頭和鐵鍬,一股腦地混打在一起,湧進了薛家的莊園裏。
暴民們一旦動武,整個行動便沒有了最終的目的,同時也意味著對所有事物不留餘地的毀滅,對所有人不分彼此的毆打與屠戮。薛家莊園的掌事想要集結部曲家丁稍作阻攔,然而這些穿著甲衣、手持兵械的部曲在聊作抵擋後,便在大量人流的衝擊下踐踏在地。
正院居住的薛琰尚在病中,由兒子薛芹侍奉在側。薛芹之妻是太子乳母李令儀之女,才誕下一子,也居住在莊園之中。
聽聞外有□□,薛琰父子俱是一驚。然而片刻後,薛琰連忙推開薛芹道:“快,快送你妻兒出逃。不要去王子卿處,直接進宮。王、陸門閥角逐,我等無力左右,即便投奔王子卿,也不過淪為隨時可棄的棋子,終生囚困。進
宮去……直接叩訴新帝,漢中王氏有廢立之謀,要挾我家興兵,請皇帝陛下速速扣押王濟,勿使奸佞生於內廷啊!”
薛芹聞言,也冷靜下來,含淚拜別,提劍便往妻子屋中。內院掌事開始命人用滾木頂住大門,同時拋出金銀細軟至牆外,吸引暴民哄搶。居所後麵有條溪流,可渡船,順流而下便可至渭水河口。薛芹讓妻子抱小兒至渡口,又派遣了幾名世代忠心的老仆,囑咐道:“卿卿速去,勿要顧我,速入禁中陳詞。”
薛芹妻子道:“妾,妾不知如何說。阿郎隨我一道吧。”
薛芹苦笑,薛琬之死已被如此定論,即便自己得活,也終將淪為王、陸博弈的工具,牽扯更多的族人。眼看大門就要被攻破,他思索片刻,當即用劍砍下左手,胡亂撕扯一塊衣料,包裹起來,交給妻子道:“求卿卿代我麵陳皇帝,我薛芹斷腕為誓,王濟、王叡曾有易儲之謀,渤海王更有悖逆之心,我父子二人無力抵抗王叡大軍,唯以死謝罪。速去……速去!”
此時,大門攻破,薛芹一劍斬斷泊船的繩索,提劍向父親的宅院走去。“薛家已不忠不義,唯有留一孝名,以澤後世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