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44章 治愈

字體:16+-

廷尉很快便從護軍府處接手了從薛家莊園逃出的一幹人等, 其中有薛芹之妻——李令儀之女,羅氏羅文玉。

“薛家就羅文玉一個人?”彭耽書一邊走向官署,一邊看護軍府和京兆府一同出具的名籍和一些簡單的敘述。

“原本還有個孩子。”負責交接的護軍府隨員說道, “但路上碰到叛軍來搶人,母子倆就分開了。”

一旁陪同的廷尉評皺了皺眉:“這母親就沒以死相護?那可是他們薛家的**啊。”

“這就是你們男子心思粗的地方。”彭耽書道, “剛出生的嬰孩不過半臂大小, 腿腳纖軟,連顱骨都是軟的。真碰了、傷了,哪幾個是能救回來的?對麵來奪人, 不是自己的孩子,下起手來自然沒個輕重。倒是母親, 生怕孩子受傷,反倒是先放了手。”

“是。”兩人都是有家口的人, 聞言心裏也都軟了下來。

彭耽書將卷宗看得差不多了,便交給了一旁的屬官, 道:“既然羅文玉已入禁中,那咱們就先把其餘的審訊完, 所有的案卷, 務必在今日整理好。”

天子禦前,羅文玉跪在階下,痛苦流涕。劉炳捧著那隻沾滿血汙的斷手, 一麵命小侍將人先攙起來,一麵讓人給羅文玉設座。

“家門罹難之前,薛郎讓我護住小郎入禁中麵陳天子, 說能原薛氏之清白者, 唯有陛下一人。懇請……懇請陛下看在他們父子二人無辜受戮、民女母親孤苦無依的份上,派人救出我家小郎吧。”

“先坐下吧。”元澈見羅文玉第一次入覲, 恐慌不安,手也凍得通紅,便讓宮人給她一個手爐子。

待羅文玉心情稍稍平複後,便娓娓講述事情原委。李令儀頗通詩書,女兒羅文玉敘述能力自然也是不差:“自家公禁錮之後,民女一家便居住在渭南莊園裏,平日也素少與人往來,但薛尚書家薛乘、薛益二子卻常有拜訪,所為乃是錢帛之事……”

羅文玉說完之後,在一旁負責記錄的柳匡如便把記錄好的陳詞交給元澈閱覽。

元澈看完也不免一歎。羅文玉這番陳詞看似與薛芹臨死前所言漢中王氏父子圖謀廢立一事沒有太大關聯,但是所涉及錢帛來往、軍隊捐輸、關隴世族之間的鄉鬥、漢中王氏平日與舞陽侯及其他世家往來勾結等諸多細節,十分詳盡。而且陳詞中對於涉案人的姓名也都羅列頗多,可以說大量關隴世族和與漢中王氏有關的人都列於其上。

至於具體事務,即便是一件小事,羅文玉也說得足夠模棱兩可。譬如軍隊捐輸一項,雖然是世家裏很常見的一個支出項,但是去處和用途隻說是添加軍備,就不涉及具體哪一處了。陳詞看上去是稀裏糊塗的說辭,但細細研究卻發現羅文玉在盡可能地攀咬出更多的時流,而且這些人都與漢中王氏有或多或少的關聯,本質上就是暗指漢中王氏父子是所有事件的主謀。

元澈讀完後,靜靜地望著羅文玉。眼前這個看似落魄的女人,背後必然還有薛琰、薛芹父子死前的謀劃。他們猜度著皇室、漢中王氏和陸家的心意,並且冷靜地計算著投靠每個人所帶來的後果,最終用一父一子的性命,甚至剛出生的嬰孩的性命做一次賭注。這是一枚血肉鑄成的籌碼,亦是斬向敵人的刀劍。

“薛芹斷腕立誓,痛棄奸孽,昭雪冤情,更能以命護父。”元澈頓了頓道,“此情此節,不辱世祚門楣,待你家兒郎救出,足以依此立於當世。”

羅文玉聞言,這才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地頻頻叩首。

待羅文玉退下去之後,元澈對一旁的柳匡如無奈一笑:“你們這些世族子弟啊……”

沒有什麽不可以做賭注,此次薛家甚至不惜為宿仇陸家洗刷弑君之名,甚至不惜一個嬰兒的性命,不過是為了他們所推崇的那個世祚。或許人總是複雜的,元澈曾一度認為母愛是不可逾越的,但今時今日,他也看到了一個母親身為世家的那一絲涼薄。

大魏有立子殺母的古製,大魏曆史上有多少個太子,就有多少個母親深受其害。而且還有更多的母親親手扼殺了自己腹中的胎兒,甚至將幼年的皇子扼殺在搖籃裏。而他的祖先,不過是因為母親賀蘭氏以一己之力光複代國,聯合諸部。他的祖先以兒子的身份領受了母親一生的愛護,也以君王的身份領受了戚族權力的越位。

元澈望著書案上的那枚玉璽。權力的遊戲裏,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一生的經曆去製定決策,理解未來。他很難評判他的祖先——一個廓清北境的代國遺孤是一個合格的執政者,但他知道,他祖先製定立子殺母的政策、他想要廢除立子殺母的政策、甚至昭昭想要實現權力歸一的願望,無一不是用一生的政治資產,來治愈那個充滿悲傷與黑暗的過往。

司隸校尉的中軍營壘中,王叡正懷抱著一個小小嬰兒來回踱步。軍營裏顯然沒有侍婢與乳母,身為全軍統帥的王叡,這輩子也想不到自己要操持這樣的事情。龍涎香溫雅柔和,甘美惑人,而月白色如水的綢緞布料,無疑是全軍最溫軟之所在。

“慢點說,輕點說。”王叡囑咐著前來匯報事情始末的一名軍官。

“是。”那名軍官果然壓低了聲音,道,“除薛芹之妻羅氏與其子外,薛家男女老少俱已遇害。小薛公久病之軀,身上有多處被毆打的傷痕。據說薛芹臨死前仍護在父親身前,隻是末將到達時,其屍身……其屍身已被劈砍得無從辨認了。如今涉亂的三輔鄉人和

亂民都已被拘押起來,如何處置,還請司隸校尉定奪。”

饒是軍官壓低了聲音,但那副粗嗓子還是令嬰孩睜開了雙眼。昳麗的鳳目與清澈的雙眸對視著,王叡淡淡一笑:“小薛公既不能早預禍福,又何須憐惜懷抱中物。”這既是歎人,也是自歎。有時,他真的寧願父親少顧慮世祚一些,少顧慮他這個世子一些。

“既然涉事人等俱已押解,出事地點也在雍州,那此事便交移州府處理吧。”王叡仍舊決斷如流,然而此時懷裏卻傳來一陣酸臭的異味。

王叡麵無表情地看向自己已被小兒泄物染滿的大袖,閉上眼睛,不願意與嬰孩計較失了氣度,卻仍強壓著心裏的慍怒,補充了另外一個命令:“去找一個乳母來……務必……現在……”

三輔鄉民與亂民暴動一事被王叡徹徹底底捅到了州府那裏,看似是要讓陸昭公正裁決,但也無疑將陸昭置於一個兩難的境地。涉事雙方都有罪責,但如果陸昭處罰了三輔鄉民,自然也會遭到不滿,對於現在已經官司纏身的她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陸昭囚居在署衙中,看著郡縣針對此事送來的卷宗,也隻能硬接了這一招。因此在給元澈上書時寫道:“三輔京畿動**頻生,鄉鬥兵禍接踵而繼,世族寒庶俱受其擾,閭裏鄉間俱遭塗炭。臣忝居一州方伯之位,值此民生不安之時,因困居一隅而無法盡以職責之事,實乃愧對君王,難對時望。不能傾以全力,已是履職有缺,受時流義氣之所推,更是唯恐有負。今次怎敢以一己之罪,裁決二州眾情,臣唯有伏首請王命法劍以斷,不竊取義言而弘聲,不借以時流而濟事。”

元澈看向這封奏表,麵色也是變了又變。她不過是一個新上任的雍州刺史,再失職能有多失職?能有那些郡府的長官和縣令失職?能有王叡這個司隸校尉和盧霑這個京兆府尹失職?這件事,各方都難做,關隴世族也麵對著鄉裏與朝堂的雙重壓力。想要鄉情,庇護罪眾,把壓力和責任統統甩給州府,那麽就讓這些人自己去麵對王叡的大軍。如果還想背靠朝廷的大義,背靠陸家的軍事力量,那就讓法律裁斷,鄉情私怨,自己去化解。

因困居一隅而無法盡以職責之事,就是要讓關隴世族自己去選擇一個泄憤對象。畢竟陸昭囚困於此,乃是因各方舉證她弑君一事,背後主謀是漢中王氏。這一番說辭看到這裏,元澈心裏已經明白了,陸昭對京畿附近關隴世族的肅清也要開始了。該讓他們徹底地站一回隊了。

這件事有利有弊,關隴世族盤踞在京畿日久,底蘊雄厚,借此機會給予重創,讓其徹底淪為朝廷可以掌控的力量,對於政治中心的保護和國家的長治久安,都是極為有利的。對於陸昭來說,這一次為她而倒戈的關隴世族力量,至此之後也要維護她的任何政治汙點,一旦選擇,便不能背叛。背叛則意味著他們背叛了弑君的裁定結果,以及在這段時間所說出口的每一句證詞。這是皇家和陸家的一次雙贏,且因大量的關隴時流聚集在都中,隻要長安稍加管控,就能夠達成這一個結果。

弊端則是選站在對立麵的那些關隴世族會加劇對陸昭的問責,自此之後,會有更多所謂的證據流入廷尉。如果陸昭無法自證清白,那麽即便王濟能夠被拉下水,陸家也不能夠全身而退,最終是皇權對局麵的徹底清盤。

元澈明白,他有機會贏家通吃,但諷刺的是,即便達成這樣一個結果,他也注定會痛苦一生。既然痛苦,又何來治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