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61章 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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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保府上模棱兩可的回答, 很快傳到了陸昭耳中。若吳家已知曉皇帝的計劃,自己自然無需操心。若隻是虛辭,那麽無論怎樣, 被皇帝排斥在外都已是實實在在的結果,陸昭更不需要去計較。因此在聽到這個消息後, 陸昭也並未表明任何態度, 隻讓這件事情順其自然。

然而汝南王元漳處卻並沒有那般順利。少府監征調一事,元漳半點不知。最後還是由廷尉差人下訪周遭郡縣,得知是少府以皇後名義征調。

元漳誠惶誠恐, 忙來到朱鳥堂辯白,恰巧彭耽書也在, 元漳也順帶拜謝廷尉屬相幫之宜。

“真是,上麵什麽人不好派, 派這麽一位三杆子打不著的宗室來掌少府監。我明日就向皇帝陛下彈劾他,讓陛下把這糊塗東西換掉。”元漳才坐了下來, 心裏那股子火氣卻還在翻騰著,“得虧有彭廷尉出麵, 將事料理清楚, 我能也得個清白。”

此時,陸昭的腦海裏也閃過無數個答案。少府以皇後名義向民間征調,涉及的自然是關隴地區的各戶人家。同時, 關隴地區也是這次宮變損失最慘重的。這番作為難免讓陸家招人記恨。

對於元漳來說,這次洛陽出行的各色用度都是由他來統籌,少府那裏也有權過問。元孚到底也是宗室, 即便有什麽過錯也是由他這個宗正處理。因此在外人眼中, 這件事是否是他兩人合謀誰也說不清楚,以至於今日他是非要到陸昭這裏來辯白不可了。

陸昭語氣緩和著:“都是宗親, 說什麽氣話。不開心了散散可以,這樣子可不許帶到朝上去。”

此時茶端上來了,瑩白色的茶盅裏,桃子削成薄片攢出個花兒,霧汐用茶在上頭一澆,桃香茶香一股腦地溢滿整間屋子。

元漳以為陸昭不怎麽信,頓時心浮氣躁起來,隨手端起茶,飲了一大口,嘴裏燙得將整張臉憋得通紅,兩隻眼睛也瞪圓了。

陸昭放下茶杯,語氣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隨和:“整個長安,殿中尚書府出來的,除了陳霆就是你了。陳霆雖然職位還保留著,但已經被調走去守逍遙園了。等我再一去洛陽,你的位子坐不坐的穩,就看你自記得本事了。”

彭耽書在一旁看元漳心裏還憋屈著,也提了一句:“大王,陛下是重視宗室,但宗室也是兩分的。陛下是要一個早已身位俱隆的宗室,還是自己提拔一個出身寒微的宗室,這件事大王可得想清楚。”

元漳沉默了。

論才華能力,他勉強可以作宗正這個職位。但論辨識人心,宗□□下掌管所有宗室事務,並且還要和少府及太醫令、太官令、湯官令、六丞相互協調,他也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人站在大勢裏,許多平庸也會變得不平庸。但若逆勢而立,即便是驚才絕豔也有跌落塵埃的一天。

原來,陸家在長安有呼風喚雨之勢,他自然也混得風聲水起。現在,陸昭等人即將移行洛陽,長安空虛,許多陸家的舊勢力必然會遭到皇帝的清洗。

關隴世族鼎盛之時,元漳就常年生活在世族們的陰影下。他看著自己的父親妻子接連死於蔣、周之手,又看著先帝如何做賀氏、薛氏的籠中之鳥。死去的宗室太多太多,有執掌禁軍的皇子,有安居封國的宗王,每個想要在權力中弄潮的人,無一例外被卷入了權力的漩渦。因而他明白,身為宗室,能得重用固然是好,但保命才是第一位的。要乖順,要識時務,宗王數量一個又一個的減少,他的封邑則會變得更加廣袤。

“那我先辭去宗正之位?”雖然話從元漳自己嘴裏說出口,但還是有些憋屈。

陸昭也看出來了,趕忙道:“那倒不必,若真辭去職位,遠離長安,日後再有進望也難了。我倒有個法子,不知你願不願意轉任太常。”

說是轉任也不準確,應該說是升任。自前朝以後,宗正寺就並入了太常,宗正卿為三品,太常卻是一品。

“這可是升任啊。”彭耽書也有些驚訝,“皇帝就能輕易允準?”

“雖然品位升了,但職權確實也少了些。”陸昭道。眾所周知,祠部現在管著原來太常的大部分事務,如今太常名下除了有博士、祭酒等學府執事官,就是掌管皇帝陵墓等事宜了。

陸昭放下茶盅:“若是平日,皇帝自然不會輕易允準。但如果太常可以給先皇爭取一個美諡呢?”

元漳與彭耽書聽罷,都若有所思起來。

陸昭繼續道:“如今先帝與先皇後的諡號都尚未定,雖然各方皆有所選,但也不盡如意。本朝議駁之製,若此時能有人出麵,引導太常博士和給事中駁回一些名實不相符的諡號,皇帝必然予此重任。”

雖說都是避禍,但如果能呆在一個一品的崗位上,等待風波過去,來日再複出,至少可以獲得一個不亞於九卿的實權官位。太常這個位子沒有什麽實權。本來門閥大清洗之後,能做到這個位子上的人就不多。有資格的如王嶠等人,早就站住了實權崗,而這些人恰恰是不願意給大行皇帝以美諡的人。再加上前有高宇初的事,自新帝登基後,太常的崗位就一直空著。

元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這是個好機會啊。

元漳再次抬起頭,用討好的眼神望向陸昭:“那依皇後看,什麽諡號合適?”

陸昭看向彭耽書:“瞅瞅,你這個廷尉在這裏,他還敢當著你的麵徇私呢。”

“這是皇家的家事,是家事。”元漳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提諡號的事,都由三公和祠部收取提議,公事公辦吧。倒是升了太常後,不妨請鎮東將軍在屬內一敘。畢竟,鎮東將軍出征,皇帝要拜將,這個是正經的軍禮,太常這邊也要派太祝。”陸昭含笑用簽子挑起了起杯中的一片桃肉,“這桃肉既已過了熱茶,雖姿美而無味,我就不吃了。”

得上諭召見,魏鈺庭隨百官一道前往太極殿議事。三日前,原本任宗正的汝南王元漳升調太常,眾人皆雲此為明升暗降。但今日魏鈺庭拿到這份為先帝擇選的諡號後,才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此時百官都已到齊入列,元澈開口了:“諸公擬的諡號朕都看過了,桓、莊、明、湣、恭、孝。對這些諡號,最終隻取其一,諸公有任何異議者,但言無妨。”

果然,一位太常博士最先站了出來:“啟奏陛下,臣以為莊字不妥。雖說睿圉克服曰莊,勝敵誌強曰莊。但死於原野曰莊,屢征殺伐也可曰莊。”

諡號有三種,美諡、平諡、惡諡。公卿百官所提的六個諡號裏,單純隻看字麵意思,其中湣是平諡,多作緬懷,其餘五個都是美諡。然而“莊”雖然算是美諡,但其中涉及到皇帝之死,也不是元澈所中意的諡號。

但顯然有人有不同的意見,祠部趙侍郎就先一步站了出來:“回陛下,若因先帝崩殂一事而不可曰莊,那就也有湣字合適了。”

在國遭憂曰湣,多大喪。在國逢骨曰湣,多兵寇之事。

“所以趙侍郎以為應該擬以湣字?”太常博士當即反問道。

那名侍郎隻是謙謙拱手道:“百官擬定諡號,皆集於司徒府,並不署名。廷議隻作反駁,不作申明,博士如此問某,隻怕有損公義吧。”

見祠部的下屬起了爭執,孔昱隨即站了出來,穩住了局麵:“回陛下,臣以為僅沉湎於先帝崩殂之哀而擬諡號,並無弘德昭跡之義。漢朝武帝一朝,國多大喪,亦多兵寇,卻也不奪煌煌武德。臣以為,除了莊、湣,也都可以考慮。”

愛民長弟曰恭,慈惠愛親曰孝。可偏偏先帝對弟弟動了手,對保太後動了手,看上去是美諡,但實際上卻在罵人。一個平諡直接罵,五個美諡,其中三個在指桑罵槐,不得不說世族損起人來不帶髒字。

元澈已經不想周旋於百官的討論,開始直接定調:“桓字與明字如何呢?司空,司徒,二公覺得如何?”

這就是讓人當即表態了。

王嶠先上前一步道:“回陛下,辟土服遠曰桓,以武正定。克敬動民曰桓,敬以使之。辟土兼國曰桓,兼人故啟土。桓的確是美諡。隻是漢桓帝一朝有黨錮之禍,興黃門北寺獄,終亂朝政,實在不美,還望陛下三思。”

又多了一個指桑罵槐的美諡。

元澈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直接問:“那就用‘明’吧,太保?”

照臨四方曰明,譖訴不行曰明,果慮果遠曰明,這是一個唯一的美諡了。

吳淼應聲出列,思索片刻後:“陛下,果慮果遠者,自任多,近於專。臣雖有微慮,但若陛下執意如此,臣無異議。”

“哈,太保的意思是這個‘明’字用在朕的身上更合適了。”元澈氣憤的近乎雙手發顫。

眾人都沉默了。

“既如此……”元澈心裏憋著一股火,一言之決斷在他,但後果也是顯而易見。

按朝議禮製,其有疑事,公卿百官會議,若台閣有所正處,而獨執異意者曰駁議。三公及太常博士、給事中擁有議駁權。一旦陷入議駁階段,那就君臣顏麵無存了。

禦座下,魏鈺庭在給元澈使眼色。

“諸公先商議片刻。”

元澈走向後殿,還不忘叫上魏鈺庭。

“吳淼今日是怎麽回事?”待避開了朝臣,元澈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怒火,一把撥開進入內室的珠簾。

在一片珠串清脆的碰撞聲中,魏鈺庭也不得不把心中所慮和盤托出:“陛下不妨問一問新任的太常吧。”

“汝南王……”元澈轉過身,微微眯起了雙眼。

珠簾仍在晃動,是他用力所致。除此之外,他還看到了一雙隱藏在背後的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