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62章 快樂

字體:16+-

片刻後, 元澈同在內室見了元漳。

不得不說,這是元澈第一次極其認真地審視這位宗王。相比於其他同樣擁有鮮卑血統的王室,元漳的身量著實不高, 體格也有些虛胖。年輕的時候,他總是一副畏畏縮縮的姿態, 如今混得頗開, 之前那層懦弱的陰影也消失了,不過仍然有些駝背。

“坐吧。”元澈對元漳頗為禮遇。

“臣謝恩。”元漳隨後坐在周恢移來的一個坐席處,低著頭等待著帝王的問話。說實話, 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到這種層麵的政治決策中,也是第一次在皇帝和三公之間交手斡旋。甚至可以說, 這是他頭一次幹這麽一出有些犯上作亂的事。由於等待的不安,此時, 他隻感到胸腔裏積蓄著一片寂靜的烏雲,在帝王手腕上的佛珠碰到幾案的一瞬間, 輕脆的聲音仿佛響徹雲間的雷鳴。

元澈終於開口了:“太常,今日擬定諡號的結果, 似乎有些不近人意啊。”

元漳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握了握拳:“諸公遐覽淵博, 多有發揮,誠可嘉歎。臣隻恨自己學識淺陋,不能為君王分憂。”

說完他便叩頭下去。

元澈似乎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你和吳玥同出於殿中尚書府, 朕以為你和吳家還有些交情呢。不過……你看起來似乎對此結果並不驚訝?”

麵對最後一句頗有所指的問話,元漳感到自己的手心快要攥出汗來。不過對於今日的這番對談,他多少也有所準備, 於是小心翼翼道:“先帝之德, 好似天上明月。眾人擬定諡號,便如擬作詩歌頌其美。然而詠頌者有文采之不同, 故詩歌有適與不適之異;其所感之不同,則詩歌有樂讚緬懷之異;更有時日之不同,故有圓缺明暗之異。”

元漳平日說話並不曲婉,詞鋒也從未有這般清奇。元澈就知道他肚子裏裝了東西,幾乎是強忍著笑,氣也消了些,在語氣上仍保持了國君的威嚴:“那太常說說看,太保文采如何?所感如何?何時何地得見此月而有此感?”

元漳說得慢吞吞:“太保任兩朝三公,筆力非我能度,且侍奉先帝瞻仰君王數十年,自有達觀……”

“那就是感受不同了。”元澈不耐煩地提前做了總結。

元漳咽了咽嗓子,以緩解詞鋒上的枯竭造成的幹澀感,接下來的話恢複了屬於自己的遲鈍:“回陛下,其實有件事……臣也是聽太祝說的。因為不確定,此事又牽扯到陛下……”

“你說罷。”

“諾。那天太祝來向臣求援,說自己或許得罪了吳家。經臣細問,原來是太保家的公子在來太常寺的路上撞見了太祝和少府的人。少府的人似乎正在籌備射禮,與太祝說起虎皮、熊皮庫存的事來。雖說尚書台立了祠部,但是許多禮器還都存放在太常寺裏。太祝多嘴問了一句,這些東西什麽時候要。少府說不急,真要用也得先等皇後啟程。最後少府隻讓太祝看看太常寺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否需要修。”

“若隻是如此倒還好,偏偏太祝又多問了一句話,‘製遣大將要卜個日子告於太社,牢饌、醴酒和玄酒什麽時候送過來?’結果少府的人說不知有此事。”

元澈和魏鈺庭頗為無奈地對視了一眼。

太祝是太常的屬官,雖然太常大部分事務歸入祠部,但太祝等禮祭人員仍在太常名下,與少府、祠部都有交集,僅聽從調遣,出席一下相關的儀禮。

而所謂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指用虎、熊、豹、糜的皮裝飾的箭靶。射禮分為兩種,一種是皇帝親射射宮,一種是皇帝觀射。帝王用虎侯,自諸侯王、公用熊侯、豹侯,而百官用麋侯。四種都要,說明皇帝不僅要親射,還要賜射。

少府的人無意間暴露了這個信息,等皇後一走,皇帝便要辦射禮,沒吳家的份。

若僅僅如此也還尚可,偏偏後麵又出了問題。射禮的安排可以說吳家沒趕上,但封鎮軍將軍這種正號將軍並且遣將外鎮,皇帝也是可以通過告太社這種軍禮以示重視的。少府的人卻不知此事,就是十足十的怠慢了。

更確切地說,射禮是元澈要求秘密籌備的,少府的人或許捕捉到了新帝疏遠吳家這一節,在吳玥的遣將告禮上,故意無所作為。

元澈問了周恢一句:“少府監今天在不在議事的百官裏?”

少府監好歹也是九卿,都站在前麵。周恢明白元澈怎麽可能看不到,不過是表現對少府的不滿且不重視罷了,總之先把嫌疑甩開了。

“回陛下,在呢。”

元澈皺了皺眉:“少府掌管器物,擬諡號關他們什麽事,廷議的名單誰擬的?糊塗!”

“臣知罪。”魏鈺庭連忙站出來把話抗住了。

元澈擺了擺手:“先讓他回去吧,朕回頭再問他。”

周恢下去了,元澈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漳身上。事情的脈絡已經基本清晰,他想給父皇一個好諡號,就要重視對待吳家。而且諡號之後還有廟號,雖然廟號不好奢求,但如果在那個時候被直接駁斥一道,對於皇權的權威也極為不利。

元澈正了正身,對元漳道:“皇後半月後就要啟程,就先緊著製遣大將告太社的禮儀辦。日子這次就有勞太常擬定,屆時告訴少府、祠部讓他們配合就是了。朕會親自出席。你先去前殿吧,私下和太保打個招呼。朕稍後就會過去,看看他們還有沒有其他合適的諡號。”

元漳聽完也是長舒一口氣,起來時隻覺得自己的背都僵了,官服上也早已壓出了幾道折痕。驚恐之餘,也有興奮,如同三十餘年死寂的屋宇,哪怕是足矣燃燒掉整個房屋的微弱火光,也是長囚於黑暗者最極致的快樂。有時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因此而被陸昭選擇了。

這個念頭飛快地從元漳腦中閃過,然而僅僅停留了片刻,元漳便邁著虛快的步伐走出了後殿。

片刻後,周恢也回來了,手中的托盤裏放著一個張字條,上麵寫了一個“神”字。

室內隻剩下元澈和魏鈺庭兩人。至此,事情也算有一個好的結果。然而元澈越想越覺得後悔,如果他能早早想到他與吳家這個利益交換點,事情絕不會演化至此。元漳的介入,甚至大膽一點說,陸昭的介入,將吳家進一步拽離了他的陣營。

如果沒有陸昭,他和吳家仍然保持一個直接合作的狀態。現在,多出陸昭這個中間人,那麽他與吳家等價

交換的君臣利益與感情,都會被陸昭分流一部分。

且射禮這件事被挑出得方式和時間也極妙。如果單單隻有射禮這一個選擇,那麽先帝美諡的交換條件就是讓吳玥參加射禮。可是陸昭把射禮在吳玥臨行前以公開的方式挑了出來,同時又加上了製遣大將告太社之禮作為一個備選的選擇。那麽從情麵上來講,吳家也好,他這個皇帝也好,都會為了避免尷尬和不快,選擇後者作為補償。

射禮是規模性的,賜射的範圍是他劃定的武將和文臣圈子,眾人通過一起參與大禮,來獲得同一圈層的認同感。我們都是陛下新登基後第一批獲得賜射的臣子,我們的身份是一樣的。

但製遣大將告太社之禮是屬於將軍個人的殊榮,禮遇要比賜射要高出不少,但卻缺少了圈子的認同感。對於他這個帝王來說,雖然對吳家補償到位了,卻少了對吳家的羈縻,而且更變相地加重了陸、吳聯合在洛陽的權威。

“朕不該為此險謀。”元澈側著身看向魏鈺庭,目光滿是歉然。

魏鈺庭低著頭拱手道:“陛下,這件事臣也思慮不周。”

“不,這不怪你。”元澈握了握魏鈺庭的手臂,“啟用宗室是朕的布畫,他們驟然得勢,難免行事不周。你雖身為中書,但麵對宗室,一是難以麵麵俱到,二是也難周全自身。”

魏鈺庭聞言也深受感動。他慢慢跪下身,叩首道:“陛下所失不過一二,荊江大勢未來大勢仍在陛下之手。待來日禦駕親征,憑此廓清天下之功,又何須沉湎懷一將之得失。吳家雖然勢強,但若離心長安,無異於自棄九霄。”

元澈默然點了點頭,隨後站起身,用輕鬆愉快的口吻道:“走吧,咱們也去前殿。”

即使他們都包含著無盡的愛意,但是在危險的權力領域裏,攻擊仍是一種本能。其實這也是他第一次嚐試主動出擊,與陸昭交鋒。

此時他感到,自己和陸昭如同大船上兩側的纖繩,二者的力量雖然同向,卻也抗衡著。

抗衡使他們在一瞬間更為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親密而焦躁,同時又享受著一種秘而不宣的快樂。這種快樂好像蟄伏在大船陰影下的海水,奔湧匯聚,在風暴的引誘下,或浪擊於雲海,或陷入黑暗的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