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69章 血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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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洛陽的官道上, 戰鬥還未停止。陳襲原本兵力稍多,然而對方陣法嚴謹,絕非等閑護衛, 乃是真正在戰場上廝殺過的戰將。

“去請援。”陳襲從亂陣中勉強抽出身,對一旁的護衛道, “直接告訴郎主, 民不與官鬥,若無增援,我等便投降了。”

世家大族是對待自己這種部曲將領是什麽態度, 陳襲清楚的很。一旦勢頭不對,絕對會將他們這些人割舍, 以求自保。

說完這番話,陳襲咬了咬牙, 再次挺入槍陣。流血拚命所得的酬報,是生命與資源的交換, 也是他這種匍匐在世族門下底層求活者的宿命。

當楊茂到來的時候,戰亂兩方敵將仍圍在車駕前僵持, 兩股人馬旋即匯合一處, 車駕前的護衛眼見就要被擊潰了。

“差不多了,把魚放進來。”陸昭的聲音隔著車簾傳入耳中。

“是。”吳玥明白,陸昭的意圖是讓楊茂擺脫不掉攻殺皇後車駕的罪名。可是即便這個戰術他們已經準備完全, 但仍然存有風險,吳玥心中也不乏擔憂。

陸昭卻極果斷道:“戰機不可失,車駕前有李度, 夠了。”

吳玥遂對王赫道:“我先率眾清剿敵將部分護衛, 你待他們攻至車駕身畔,尋機製服敵將。”

王赫領命, 又連斬兩卒,徑自引馬後退,尋得一方適宜之處,伺機而動。吳玥挺槍,一路衝殺,數合之中,直斬敵軍五員於馬下。

此時,圍拱車駕的方鎮露出一個明顯的缺口。

陳襲見對方兵陣出現缺口,連忙引馬直衝,卻被吳玥橫槍一擋。

吳玥穩跨於馬上,冷笑一聲:“咱倆玩玩?”

野軍也不講一戰一的君子之道,陳襲聞言用槊將吳玥的槍鋒撩開,向左右喊道:“一起上。”

隻見四五翼鐵騎朝吳玥衝鋒,矛頭逐漸聚集,欲從四麵剿殺。然而臨近時分,吳玥手腕迅速翻轉,以攻為守,巨力還擊,槍頭與槍尾將其中三支長矛擋下。見敵將手中被紛紛震落,吳玥又攬馬側奔,迅速從另兩人的側麵一槍望心窩刺去,兩人旋即落馬而死。

敵方兵將未曾料到此中竟有如此善戰之人,且對方雖然力道極猛,卻非蠻力,非常人於軍中操練所能習得。卻見吳玥起手出槍有虛有實,有奇有正,先前那三人還未未窺得這槍法的門道,又被吳玥斬於馬下。

楊茂早已注意到吳玥,此人不似尋常魏將,麵如琢玉,目若星辰,卻無半分文懦之態。其陣法嚴謹,槍法亦是不俗,於是心中暗驚,思索道:如此拖延不是辦法,對方既有驍將護衛,車中人身份隻怕也是不俗,很有可能是隨行的六部尚書之一。如今之勢,徹底繳殺這部分人馬隻怕會耗費太大的代價。一旦自家喪失了武力上的優勢,也就喪失了本土的話語權,因此要盡快控製住人質。

“告知陳襲部,取得敵將首級者,賞田五百畝,錢萬貫,家人放籍為良。”楊茂說完又對自己這部兵馬道,“眾人隨我奪取車駕。”

有此重賞,眾人自是格外奮勇。楊茂當即率軍朝那道口子衝了過去,直接衝到李度麵前。“寒傖老卒,速速讓開,事後分你田畝錢糧,保你一世富貴。”

李度卻冷笑道:“陽翟褚氏父子,皆死於我這寒傖刀下。司州世族,人情網羅,於我眼中,俱是鴆酒。”

陳襲五回合後便吳玥斬於馬下,外圍眾人嘩散,吳玥也得以抽身回防。

楊茂眼見吳玥策馬奔來,李度又守在車前,不退一步,雙方就這樣膠著。楊茂將心一橫,道:“砸車,把車砸開!”

眾人有持戈者,當即用戈猛撬車廂木板。不過片刻,木板盡數斷裂,車中果然有一士子打扮,穿著淡青衣袍的年輕人。楊茂當即揪起此人衣領,持刃向眾人一通揮舞,並大喊道:“通通放下兵器,你們的人在我手裏!若再動手,我便殺了此人!”

楊茂此言一出,當場靜默,眾人都眼睜睜地看向車駕。

一陣疾風積凝於穀底,繼而扶搖直上,振起淡青色的衣袍。伴隨著風鳴與衣袍獵獵,一個冷冽的女聲從楊茂耳畔傳來:“你要殺我嗎?”

楊茂望了過去,崤山青隱,如波似眉,在這片造物天襯之下,是一張生菩薩般的麵孔。低垂的鳳目中是不加掩飾的輕蔑,而微微上翹的唇角卻使這副全然冷酷的麵龐,帶了一絲詭異的好奇。

“你是……”此時遠方弦響,隻聽一聲慘叫,眾人回頭,楊茂早已被一支白羽箭橫貫雙目。

陸昭慢慢抬起手,修長的手指扣在楊茂的肩頭,如同蛇齒倒勾。那把清越的聲線,延伸至楊茂耳畔,如同為死者超度的梵音。

“我是皇後。”

楊茂即死,其餘的人也被悉數拿下。吳玥清點著敵將人數,片刻後斥候來報,薛珪率領部曲,前來救駕。

陸昭瞟了一眼地上楊茂的屍體,輕描淡寫道:“讓他自己過來吧。”

薛珪率部曲距離陸昭等人約有兩射之地,他看著不遠處血染的山坳,默默閉上了雙眼。

“你們不必跟我過去了。”見對麵有將士迎接自己,薛珪吩咐左右,而後翻身下馬,又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劍和鬥篷,大步向迎接他的來使走去。

片刻後,薛珪來到了陸昭跟前,他低頭看了一眼楊茂的屍體,而後折下身,跪叩道:“皇後勝了。臣恭賀皇後,拿下司州。”

陸昭坐在散架到隻剩車板輪子的馬車上,衣袂低垂,意態恬然,倒如同廢墟間淌下的一股清流水。“可司州各家與行台的爭執還在,地方與中央的抗衡還在。薛玄錫,這怎麽能說是我贏呢。”

薛珪微笑著,也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仿佛早就想好如何回答一般:“回稟皇後,爭執,不難解決。武力可以壓倒一切,壓倒一切規則,甚至一切正義。”

陸昭垂目看著薛琬:“玄錫這句話似是對我有所不滿啊。”

薛珪道:“皇後,楊茂所為是該死。可是皇後可知,弘農郡這一年的糧稅是多少嗎?”

“你說說看。”

薛珪的身子微微抬起來了些,隻聽他朗聲道:“弘農扼守潼關,商旅官船往來頻繁。但自崔諒之禍後,司州境內多有戰事,官道漕運時通時阻。有饑民,有山匪,有**祀,商旅和官船多遭搶劫。這幾年,楊茂出麵與各方交涉,或打或談,各家出錢購買路票,譬如挑鹽的收一千錢,乘馬車的包袱客隻收五十錢,多寡不等。”

“之後,司州饑荒,田畝無人耕種,匪盜也到了難捱的時候,便開始掠奪鄉民。楊氏部曲為護此鄉土,也常出兵討伐。百姓為了得庇護安居便與楊家商定,耕牛一隻,一年繳米兩石;種麥一畝,秋收上交一鬥。臣不知弘農全境如何,但從楊氏治下的田租和賦稅來看,這筆租費與行台製定的賦稅想必,反倒有儒家的十而稅一之風。”

“按照行台的新法,當地的百姓賦稅是輕了些,可是楊家支撐不住,他們也要向山匪、流民交更多的錢。臣想問皇後,百姓給楊氏的錢與百姓給山匪的錢,有何不同?百姓給楊氏的錢與百姓給行台的錢又有何不同?”

陸昭沒有接話。

薛珪道:“說到底,不過是武力的強權製定規則,外表合法合理,對於百姓來講,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以武力製定規則。因此,臣說皇後勝了,沒有問題。”

陸昭忽然正視起來,與其說這是弘農一郡的問題,不如說是世家整體的問題。世家的武裝與國家的武裝,本質上並無差別,隻是在對暴力的壟斷程度上有所差異。然而一旦世家的武裝得到了政治力量的確認,就會威脅到國家的政治力量。

至於正義更像是捉摸不定的規則,由最強者定義。然而強者若非恒強,正義轉瞬即逝,唯有暴力是永恒的,因為那是依托於世界物質固有的力量。

陸昭思索片刻,肅穆道:“自古霸王之道,從來都是先霸後王,最後霸王共存。於國家,於地方,都如此。但地方之霸,會讓國家在霸與王之間失衡,致使國家覆滅,百姓淪亡。因為世家的霸道與國家的霸道一樣,隻為擴張,終為占有,一旦更迭衝突,暴力生生不息。強者需恒強,因而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為了血染的江山永不變色,霸道在我,王道亦在我。”

薛珪微微起身:“臣想不到啊,皇後與臣一身錦繡,如今所言卻不過是野獸之間的弱肉強食,物競之下的優勝劣汰而已。成王敗寇,成王敗寇啊,然則何為天道呢?”

陸昭變得格外安靜了,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薛珪的來意,重新審視薛珪本人。這片廣袤的山穀中忽然變得格外安靜了,遠處竟傳來了悠悠的牧笛聲。

陸昭望著遠處的煙雨蒙蒙,陷入了沉思。

片刻後,她開口道:“天道難窺,你我不防先論人道。就說牧羊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