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70章 法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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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穀陰雨綿綿, 遠處的山脈和澠池合成一道黑影,僅在水岸泛起的漣漪處,窺得雲隙灑下的一小片天光。羊群無序地麋集著, 牧童則穿梭在陰影與光明之間。

陸昭道:“牧者牧羊,朝廷集中權力, 暴力製定規則, 層層剝削利益的同時,層層分配著權力。羊群增多,牧者亦多, 可一旦有天災之禍,羊群銳減, 亦或有逐利之心,牧者趨至。羊群不堪重負, 牧者焚林而獵,或羊群逃散, 或牧者內鬥,局部權力開始更迭, 新的規則重新製定, 日日年年,周而複始,這便是國家的興衰, 王朝的更替。”

“每當這樣的危機來臨,牧者與牧者之間尚可能放下屠刀,談判解決, 但牧者手中的屠刀卻無可避免地要揮到羊群身上。談判背靠暴力, 拚殺動用暴力,暴力的背後是吃掉羊群獲得力量永不更改的本質, 暴力的終結則是牧者與羊群的血流成河,牧者與羊的數量回到初始的起點。”

“要想讓這個牧者與羊的國家穩定發展,既要滿足牧者的利益,又要控製牧者的權力。權力與利益的遊戲裏,最不重要的便是羊群的利益。因為羊群隻要水草豐美,安穩繁衍,閑散時三兩成群,隻要屠刀不落在我頭上,不管誰來當牧羊人都可以。”

有些殘忍。

薛珪低了低眉,沒有說話。

“可是最重要的也是羊群的利益。”

雲隙中的天光一掠,陸昭的聲音仿佛由清越變為明亮,“當它們忍無可忍時,會用腿腳尋求出路,逃至新的地方。新的地方或許隻有水草,或許會有狼群,或許會誕生一個新的牧羊人,但它們注定不再回來了。羊可以沒有牧者,可牧者不能沒有羊群。在牧者與羊群的更迭裏,如果牧者不能自上而下的改革,就會被自下而上地推翻。”

薛珪挺起頭,正色看著陸昭:“既如此,那臣說得並沒有錯。”

“是,你說的沒錯。”陸昭笑著望向薛珪,“皇權是牧者,世家是牧者,山頭的土匪也是牧者,作為牧者,你我並無本質上的差別,但我們對暴力的壟斷力卻有不同。無序的暴力下,生命的血酬打造的軀骸注定失血過多,蒼白無力。有序的暴力下,製度的法酬建築的高塔卻能立足風雨,經久不衰。”

陸昭的側臉,在暮雨寒煙的藍灰色柔光下,與那片山脊的起伏容為一體。當銀條紗的發帶隨風掠過她的臉頰時,同樣看到光與暗的匯點在那片雙目中閃爍。

她與薛珪所討論的並非暴力的善惡,而是在討論正義與非正義的邊界,血酬與法酬的分野。

“今日楊氏與我的交鋒,便是世家與國家的交鋒。世家勝,則地方暴力擴張,向上挑戰,走向無序。國家勝,則暴力向中央回籠,完成壟斷,走向有序。暴力的擁有者可以製定規則,詮釋正義。但唯有暴力的最高壟斷者,才能製定規則的規則,詮釋正義的正義。改革是必須的,此事毋庸置疑。但改誰革誰,由誰來定,此事不容有失。唯有暴力的最高壟斷者,有能力把暴力裝進籠子,終結暴力的循環,開始以弱者的角度思考,製定弱者的規則,伸張弱者正義。”

“今日我是來打的,打贏了,明日是要來談的。”陸昭自那片捉摸不定的天光中走下來了,她的每一個字都如每一次呼吸一般,讓人感到勻淨,踏實。

“新法施行,有人擁護,有人憎恨,這都正常。其實憎恨的人未必憎恨新法,隻是憎恨自己不是新法的最大受益人而已。”陸昭看向薛珪的眼神平靜而溫和,“今日我也給一個準話,新法,大規則不可更改;細則可以微調,但必須在州境內統一。落實,各郡縣有難處,具體方法可以商榷。”

說完陸昭走過神色激動的薛珪,蹙眉望著地上橫陳的楊氏及其部曲屍體,“兩年戰亂一年大旱,司州死了這麽多世家,這麽多百姓。”

說完,陸昭跨過屍骸,走向一匹無人的戰馬,翻身跨了上去,背朝薛珪道:“秩序,要一起維護好。”

吳玥已經開始命人打掃戰場,捆縛戰俘,楊氏和部分趙氏的家主和殘兵紛紛祈求地望向薛珪。薛珪看著楊茂的屍體,既恐懼,又不忍,更不敢看向那些素有交往的世家們。

最終,薛珪望向陸昭的背影,用微弱的聲音問了一句:“這些人,皇後是否可以稍作寬恕?”

陸昭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繼續向前走著。

最後,吳玥走到薛珪麵前,提醒道:“皇後方才說過了,秩序要一起維護好。可維護秩序是需要成本的。這件事,皇後可以不會牽連過多,可寬恕他們,維護的成本就太高了。”

說完吳玥向身後的士兵道:“眾人聽令,清掃戰場。”

薛珪從行台軍返回自己的部曲中。

此次薛珪能夠調動的部曲不過一千餘人,跟隨他的族人除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大多已經年老,權柄與說話的分量也沒有那麽重。這些人見薛珪回來,連忙上前詢問。此次薛氏出兵,說是襄助行台,其實也談不上,不過是對行台的後續做一個態度試探。

對於他們來說,最優的結果自然是楊茂獲勝,不過雖然楊茂已死,但薛家仍有進退的空間。

“皇後和行台對薛家的態度究竟如何啊?”眾人爭先恐後地問著。

薛珪此時的心情雖然振奮,但也難免忐忑。振奮乃是對皇後本人這個政策製定者的認同,忐忑則是對已經在武裝上一錘定音的結果有些懼怕。

“不意先前無視行台招攬,竟是錯失良機啊。”薛珪長歎了一口氣,隨後又很快地站在了宗族的立場,重新剖析了是否擁護行台的問題,“行台得薛氏,便有實力整合司州。薛氏若入行台,日後或可一轉頹勢。依我看,河東若能與行台羈縻,是兩廂得益的局麵。”

“ 如今行台已將河南、弘農兩郡落袋為安,遙控潼關河洛,南有豫州、荊江支持,朝廷對河東的依賴便少了許多。薛家如果繼續對抗,會不會得到冀州和並州的支持還很難說,但必然會失去朝廷的大義。現下皇後一舉奪下弘農,河東各家必會群情嘩然,一旦河東境內有它家爭先倒戈行台,就會借機清算薛家。”

薛珪一說完,也意識到大勢之下,他所做的決斷也是局限於一隅。或許在河東他尚且是個牧者,但是在整個行台的策略的對比下,他也不過是個算計小團體利益的一隻羊而已。

眾人聽罷也是紛紛點頭:“那依郎主的意思,薛家要盡快謀取和行台合作?”

薛珪也怕落一個地奸的名聲,先作轉圜道:“雖要與行台合作,但也不必毫無保留。河東鄉勢,自有底蘊,若太過趨炎附勢,也不會得到尊重。屆時行台便有機會一局鏟除河東的盤根錯節,大家的利益也必然有所損失。這些利益,我必然會向皇後爭取。今日我九死一生,回到諸位麵前,諸位也當知皇後不是死守不讓之人。新法如何實行,也有商談的空間,行台不會讓新法沒有緩衝過程的。”

崤山下,雨勢已停,薛珪騎馬向返程的方向走去,楊茂的死狀由在眼前。

“成兒。”薛珪喚來長子,“待回去後,準備一下分宗的事宜吧。”

跟隨陸昭的行台軍隊在清掃戰場後,重新列隊。

此時戰場上的血腥之氣仍未散去,和著夜色下稀薄的水汽,盤桓在陸昭的眼角處。寒風輕輕將她的睫毛吹得微微顫動,連同鳳目之中的一抹霜月也跟著明明滅滅,仿佛還殘存著上一幕的刀光劍影。前有大將猛士,後有精騎兵眾,陸昭立在臨時搭建的令台上,俯瞰眾人,這一站,便站出了一場朝會般的肅靜嚴寂。

此時已有兩名衛尉的軍士向前捧上錄簡。戰後迅速統計殺敵人數,記錄戰果,這些事做起來,身經百戰的老兵們輕車熟路。陸昭過目之後,開口道:“吳玥,王赫。”

聲線還是原來的聲線,但其中的意度、襟度甚至溫度,都令眼前的將軍不由得恭敬和手道:“末將在。”

“這一仗,鎮東將軍指揮得當,臨危不亂。王衛率有破敵首之功,扭轉勝負之力。眾將士也浴血奮戰,不失臣節。所有軍功據實謄錄,吾會上報陛下,力求大賞。”陸昭的稱許帶著感激,但這份感激被本人舉手投足帶出的氣勢,嚴謹地控製在了上對下的關係之內。

吳玥與王赫聽罷旋即謙讓道:“此乃末將職責所在,皇後調度之功,末將不敢貪功為己有。”

陸昭笑著:“將軍謙遜。”

眾將士頗感振奮,暗喜連連,以往軍功都是層層上報,大多僅截止到太尉府或領兵將軍這一層。皇帝頂多過問一句,便直接讓下麵按定例封上了。小卒命如草芥,即便拋頭顱灑熱血賺來的小小功勞,不值得驚動大人物。

但如今由皇後直接上報,皇帝重視的分量自然就不一樣。眾人立於陸昭眼下,雖不敢竊竊私語,但一番眼神交流下來,都覺得為皇後這一番拚殺下來,實在是值得。

陸昭又看了看戰俘的名單,沒有猶豫:“楊氏反叛州府,對抗行台,戕害皇後。按大魏律法,可就地斬殺。其家屬血親,可交付都官,依刑律判處。趙氏是從犯,在此軍者,就地斬殺,親屬可量裁減刑。部曲及所有蔭戶充入行台,重新編軍。”

片刻後,受刑者被押解出列。陸昭仍然獨坐於台上,中間隔了層薄薄的帷幕以作象征性的遮擋。刀起刀落,數十注鮮血噴湧而出,數十顆人頭應聲而落,偶有幾滴猩紅血點,打在了月白色的薄幕上,與後麵那張清冷的臉龐重疊,在夜色中凝固之後,仿佛隻是點綴在美人額前的珊瑚花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