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76章 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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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內, 元澈讀著洛陽送來的文書和信件。妻子與丈夫的互訴衷情,不過是在公文的文海中停泊的帆船。在黎明的光輝到來之前,這艘船隻能垂下沉重的鐵錨, 卷入黑暗的海水與砂岩層,不會展帆航行。

禦座下, 算盤的撥動聲與夏日的蟬噪聲一浪接著一浪, 湧動著不安的力量。

在行台趕赴洛陽後,長安舉辦了規模異常宏大的射禮,賜射的官員直至從七品。尚書台的人員也有巨大的調動, 揚州刺史蘇瀛舉薦刺史府長史施磬為七兵尚書,度支尚書由新晉的寒門清流應一言擔任。

原本參與核算的還應該有民部尚書陸擴, 可現如今隻有應一言一個人指揮者一群文吏,對國庫的錢帛作最後的核算。

悶雷聲轟隆隆地湧至宮殿上空, 沒有人停手。

大家都知道,長安已經變天了。

“國庫的錢夠不夠支援洛陽?”算盤聲停了, 元澈抬起頭問應一言。

應一言將核算的結果交與皇帝:“回陛下按賬麵上的數,是夠的。”

元澈拿過結果, 低頭看起來。應一言則將目光轉向魏鈺庭, 又看了看剛剛走進殿裏的盧霑。

“那如果拋開賬麵上的數還夠不夠?”元澈皺著眉頭望向說話拐彎抹角的應一言。

這時,在一旁的盧霑大膽地接話了:“啟稟陛下,如果把錢糧運到司州就不夠了。現在是雨季, 渭水、河水水流急,船從三門峽走根本不安全。若是陸運,成本就太高了。況且長安水道老化十分嚴重, 長安的各渠都要大修, 如果不大修,其他的糧船也開不進來, 這是最要緊的。”

“水道是雨季修嗎?”元澈銳利的目光落在盧霑身上。

盧霑卻麵不改色:“雨季有雨季的修法。”

元澈望著魏鈺庭和應一言:“中書和尚書怎麽看?”

應一言新官上任,對於麵君陳奏之事還是有些為難。魏鈺庭隻好開口道:“給洛陽撥款的事可以緩緩,六月課月一過,就會有一批賦稅起運。可以和東麵其他州打個招呼,從他們那裏調一部分給司州。”

“還有哪些州可以借?”元澈敲了敲桌麵,“豫州已經借出過錢糧了,荊江揚三州都在為伐楚備戰呢,你讓司州管誰借?並州、兗州還是冀州?”

汲郡的趙家控製著水道,枋頭一堵,整個河水、淮水的南北漕運都要出問題,並州的趙安國也沒有理由出麵。至於冀州,秦家和陸家的仇早就結的妥妥當當,又怎麽會借糧給司州?

元澈氣憤得不再看盧霑。

“陛下……”盧霑道,“臣有幾句話想和陛下單獨說。”

元澈看了一眼魏鈺庭,魏鈺庭便出列道:“臣移步。”說著就向殿外走。

應一言也匆忙跟了出去。隨後,內侍們也都走了。

殿裏隻剩下元澈和盧霑兩個人,元澈道:“你可以說了。”

盧霑跪在地上,伏首道:“陛下想必已經猜到了,朝廷是有錢的。即便沒那麽多錢,也可預支給司州,六月後再用別的州補上空缺。可是這筆錢,朝廷拿的出,也萬萬不能借給司州。至少不能此時借給司州。”

“此時借給司州,新法落地,司州百姓和世族一定會念皇後的好。可洛陽畢竟是洛陽,兩都對峙,權力終究難以歸一。陛下讚同新法,是為國家安寧,為百姓謀福祉。可如果洛陽勢力崛起,使朝綱不安,最終麵對的便是叛亂和國家的內耗。”

“但如果能拖一拖,司州遇到了困難,世族和百姓便會對皇後、行台不滿,皇後也即將麵臨生產,管不了那麽多。那個時候陛下再出手,順帶去司州封禪山澤、看望皇後,那麽新政的人望和實利,陛下都可以拿在手裏。”

盧霑看得出來,元澈在猶豫了:“陛下,這是消除司州隱患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燭火劇烈地搖動著,如同窗外的天空忽明忽暗,一切瞬息萬變。黑暗之中,光明時時閃耀,但放眼整個殿宇,仍可轉眼之間泯滅。

“還可以親征楚國。”元澈道。

“是,陛下可以親征楚國。可是禦駕親征也有風險,既然陸家的問題可以沒有風險的解決,為何要拖到幾年以後讓陛下親自去冒險呢?”

元澈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調也低沉下來:“沒有風險不意味著沒有犧牲。司州若因此生亂,枉死的隻會是底層的百姓。”

盧霑聞言也有些動情,然而他隻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後的話:“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犧牲司州的百姓是犧牲,日後犧牲長安的百姓也是犧牲,史書上不過是一串數字而已。但如果帝王戰死,朝綱紊亂,史書上就會有抹黑之詞,誅心之言。先帝的死就白死了,荊江與長安的無數戰士也白死了。現在苦一苦百姓……”

“然後罵名皇後來擔?”元澈的目光如兩把刀,銳利地迎向盧霑。

盧霑被看得有些不安,低著頭道:“隻是一個罵名而已,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陛下九五之尊,還是可以給她,給她的家人。朝廷有朝廷的難處,行台努力了,皇後和河東世族處的也不錯,至少世族那裏不會有什麽不滿,也不會有人去提立子殺母的事情。新政,晚個一年,最終都會落實的。”

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早在很久以前,元澈就知道,那不是陸昭想要的。然而權力形成的巨大陰影傾軋而至,讓她順忍,讓她服從,既不能夠,也不可以。此時的元澈仿佛走到了黑暗長廊的盡頭,麵對一堵巨大的高牆。

“陛下……若陛下還無法決定,好歹看看先帝吧。”

元澈心裏那片遮蓋著巨大空洞的牆皮脫落了,恐懼也好,不安也罷,此時如同潮水一般,從巨大的空洞中一瀉而下。朱雀橋的火光,蛛蝥的暗語,憑借記憶與想象躍至眼前、耳畔。火光燒斷了鐵錨,暗語催促著板槳,那艘書海中的小帆船隨波逐流一般,在黑暗之中消泯了。

元澈眨了眨幹澀的眼睛,沒有眼淚:“你把他們都支出去,就是要死諫的吧。也怕死諫不成掀起黨爭,對吧?”元澈的目光失焦一般看向盧霑,語氣和問話都如機械一般走著流程,“民部那裏,你們想好說辭了沒有?”

元澈早已默認這是一場寒門的密謀,或者說是忠臣們的密謀。崛起的寒門與崛起的世族一樣,用一個個數字,一句句諫言,將他催促至角落,逼他審視一個又一個鮮血淋淋的事實。

而一個君王一生身不由己的事實,就像核算好的國庫賬目一樣,在他還沒有讀懂過程的時候,就得出了結果。他隻需要朱批,認可,就足夠了。

盧霑此時才跪的稍稍直一些:“隻要陛下下詔,度支走賬撥給京兆去修河堤,民部也沒有什麽辦法。”

“陸擴不是糊塗的人,這麽做,矛盾也就公開了。”元澈自顧自地說。

“陛下。”盧霑的聲音也低沉了下來,“既然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那麽矛盾是否公開也就不重要了。”

“那麽,發書吧。”

雨水順著廊簷滑下來,拍打在地麵上,濺起水花的節奏與帝王鞋履的踏步聲一樣充滿著暴躁。元澈感受著剛才下令後充滿冷酷的陶醉。宮門已經落鎖,文書明日一早才會發出去,他還有機會改變主意。然而恐懼與不安隨著雨水與雷鳴,變得繁雜而浩大,絞殺著最後的餘暇。

不知不覺,他竟回到東宮。

周恢不敢作聲,替他開了門鎖。荒蕪蕭索的盡頭,是另一扇上鎖的門。

“陛下,這個院子的鑰匙,東宮沒有。”周恢善意地提醒著,並盡量避免提及某人。

鑰匙在陸昭那裏。

他隻一個人站在原地,麵對著那扇門,麵對著愛.欲的渴望,命運的禁錮;麵對著不切實際的心願,也麵對著權力之下的自我辯護。

她也從未打開它。

“回去吧。”

金玉靡靡的宮室內,大婚時的利器依舊整整齊齊地陳列著。

元澈枯坐在香爐旁,蘇合香、衙香、龍腦香,各色名貴的香料從元澈的手中一點一點的漏下去,墜落在香爐中,泛起一縷縷青煙,繼而是綾羅綢緞化為灰燼。

僅僅為遮去宮室裏那一絲特殊的香氣。

僅僅是為了親手毀滅那一份記憶。

他親手毀滅,憑著這股力量來對抗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毀滅是快樂的。青瓷與裂紋一同碾碎,潔白皮膚與血汙一道埋葬。

香氣馥鬱,他把頭深深埋進了錦被中。黑暗中,陸昭熾熱的身體在黑暗中走近了。

夢裏他攀附在她的身上。

她安靜地坐著,執起發梳,梳齒連同她細伶伶的手腕相向而行,服帖而契合。鶴羽灰的衣袖從元澈的側頰輕輕掠過,便如烏雲翻風,帶落了一片黃金雨,順著他的眼梢與鬢角,抵死纏綿。

窗外天地如晦,室內黯然生香,元澈的眉眼漸漸舒平,戰場上的殺伐,人心間的周旋,所有的疲憊皆被一一抹去。他隻蜷縮在她帶來的這片細細光塵之中,隻要今朝,不問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