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77章 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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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即將發書洛陽, 最先感到不尋常的是陸擴。京兆府、度支部和皇帝聯合下令,撥款修繕渭水河渠,即便有司徒吳淼的阻礙, 但是在三公權柄削弱的今天,也無法影響結果。

好在長安也要體麵, 給陸擴加侍中銜, 可直接入覲常伴皇帝身畔,麵上的意思就是有委屈可以直接說。洛陽方麵,更是派出魏鈺庭去親傳旨意。陸擴也明白根本沒人願意自己在皇帝近畔招搖, 因此接過旨意,直接前往丹陽郡公府。

時人都說民部尚書是實權之職, 具體事務也沒有特別紛雜。但隻有處在陸擴這個位置上才知道,身在這個職位除了職務上本身的責任外, 還為家族掌握更為宏觀信息來源。

自陸昭離開行台之後,為了保證陸家對朝中局勢上的明晰, 陸擴簡直戰戰兢兢。如今陸家因陸歸服喪,實力大大減弱, 這是朝廷對陸家動手的最好機會。但陸家在秦州、荊江、揚州一帶的力量之所以沒有被迅速瓦解, 就在於許多手段在陸擴這裏就已經發覺,進而被瓦解、預防。

在意識到此次朝廷忽然興修河渠有些古怪,陸擴立刻上了心。果然, 丹陽郡公府裏也已經緊張起來。陸柔手裏拿著長姐的書信,在門口就將陸擴迎了進去。在一間私密的別室裏,連尚在休養的鍾長悅都硬撐著到場。

鍾長悅道:“行台新政, 皇後本與河東各家商議好, 若再反悔,司州各家便都會知道行台與長安的矛盾難以調和, 屆時風向必然有變。”

陸擴本是個武人,當即從席中躍起,一腳踢翻旁邊的幾案,怒聲道:“朝廷意欲何為?莫非不識我陸家刀劍之利?”

陸柔連忙規勸:“叔父莫急,朝廷即便要對陸家動手,也不會現在下令。如今朝中所懼,一是秦州、江州不容有失,二是世子已扶陵至揚州,一旦有變,揚州也要交付。此次發書興修水渠,僅僅是暫緩之計,目的隻在行台和皇後。”

“二娘子說得有理。”鍾長悅道,“不過叔父的擔憂也有道理,京中仍需警戒。三輔之地,我家仍有甲士,今日可即可調往長安附近。京中原護軍府將士雖然死得慘烈,但也留下來一批,都是陸家的死士,可隨時聯絡發動。世子臨行前,也安排了一批秦州遊俠入京,如有危急,可在各地引起騷亂。”

“然而兵戎相見已是下策,隻要長安一日不撥款給洛陽,洛陽的危機便不能解除。我等還是要籌謀如何協助皇後,讓朝廷把款撥下來。” 鍾長悅說話一多,也不由得輕咳幾聲。

此時陸擴也冷靜下來,如果是朝廷針對陸家整體做出打擊,那麽他身在中樞不會感受不到,司徒吳淼也不會感受不到。

鍾長悅看著牆壁上掛著的輿圖,若有所思道:“如今北鎮不安,未來歸屬或是重中之重。祝悅的母親受封女尚書後便回南涼州家中養老。朝廷或想將祝雍夫婦接回京中,以施掌控。我等可修書一封去秦州刺史府,請陸放公子幫忙將祝雍夫婦接到秦州。世子那裏也要派人去揚州告知,揚州刺史蘇瀛不是善茬,一定要讓世子多加小心。剩下的就等行台方麵的消息,我們再作配合。”

陸擴點了點頭,雖然心情平和了不少,但臉色依舊陰鬱:“是誰想出修河堤的法子,來日我必讓此獠滾出長安。”

洛陽宮內已是熙熙攘攘的景象,河東各家都派出了代表入行台任職,其中以薛珪最受禮遇。陸昭孕期已足五個月,小腹微微隆起,但走路還算輕快。下午避開日頭後,陸昭便與薛珪一邊閑庭信步,一邊談起政事。

陸昭緩步前行:“司州去年旱災,世道仍需重治,數萬生民期盼安定,行台更要畢集賢良以致功成。河東地利,攬南北扼要,行台七兵尚書空缺,隻是責任太重,仍需專奏君王,鎮東將軍府那裏也要打好招呼。隻是汲郡和兗州鬧得那樣厲害,吳將軍那裏怕是沒有心情。我想先請玄錫擔任行台七兵部侍郎,不知玄錫意下如何?”

薛珪見陸昭明明白白地把職位交代給自己,也是喜出望外,更何況行台尚書一級的職位他憑資曆已經不能奢望,能得到侍郎一職,已經相當不錯。

對於本地豪族,陸昭也是本著能為行台所用便不拒絕的態度,但也絕對有自己的底線。從忠誠的角度而言,當初薛珪能想著擺脫楊茂主動親近行台,就已經堪稱地方豪族的良好表率。中樞與地方的衝突永遠都有,信任剛剛建立,矛盾也要一點一點地解決。

而對於薛珪來說,能讓河東人自己出麵為河東爭取利益,已經足夠令人安心。世守地利,並不意味著必須有稱霸天下或割據一方的野心。世族傳家還是以平穩為要,這方寸之間的把握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上次陸昭前往河東的時候,他就感受到了這一點。

薛珪立刻叩首道:“薄才厚獻,已是惶恐。先前愚鈍,後知後覺,承蒙皇後不棄,臣願為行台揀取。”

陸昭抬手一笑:“玄錫無需惶恐,為國效力本就無分先後,隻要恪盡職守,來日積功累世,未必不能顯耀前人。”

七兵尚書的職能並非掌握軍事事權,而是掌控全局的軍事情報,外加與各地軍府溝通。在應對汲郡趙家和並州問題上,陸昭也急需這樣一個萬金油來做參謀,以此來增加撫平汲郡趙氏的勝算。

兩人正相談時,龐滿兒前來稟報:“啟稟皇後,長安的回複到了,還請皇後移步正殿。”

陸昭卻是一奇:“不是和長安的公文一起送進書房的嗎?”

龐滿兒看了一眼陸昭,陸昭即刻會意,麵向薛珪道:“那就先少陪了。玄錫辦公之地離我書房不遠,稍後衛尚書會領玄錫沿途參觀。”

薛珪連忙謝恩道:“臣愚鈍諱拜,怎堪如此禮待,請皇後勿慮。”

陸昭隨龐滿兒離開,待稍遠時才屏退眾人,低聲問道:“長安不願給行台這筆錢?”

龐滿兒道:“隻怕不止是不願意,魏中書親自來了。”

洛陽宮的正殿內,陸昭親自接見了魏鈺庭。兩人將二都近況稍敘,便進入了正式的話題。魏鈺庭取出一封由度支部、皇帝和中書一同聯名針對司州新法撥款的回書,道:“臣今日親自前往洛陽,是為了代陛下安撫行台,行台新政,朝廷眼下支持有些困難。”

“不過朝廷絕非不支持,撥款的事,隻怕要晚上幾個月。”魏鈺庭又補充道。

陸昭笑著作出傾聽的樣子,隨後點點頭:“中書言重了,朝廷是否會出麵支持行台新法,這一點我從來都不擔心。倒非困難大小,王道複興,救民救苦,此乃大一所在。素日我宣揚行台新政之餘,也常常宣告長安德政,請司州鄉民各守本分,勿阻王事。”

陸昭的意思也簡單明了,支持新政對於長安來說是分內事宜,任何阻礙的人,都是司州民眾可以聲討的對象,也是朝廷大義譴責的對象。

魏鈺庭也頗似讚同地躬身道:“皇後所言極是,名者,公器也。不可妄取,亦不可多取。臣曾查抄涼王府庫,搜得白狐皮千餘張,以此賂獻外邦,勾結夷狄,訖糴貯粟,鼓鑄秣馬,以至西北生靈塗炭,百姓倒懸。淺言之,此人貪得無厭,深思之,卻無異於竊天下之公器以自肥,為人君者不可不深查。”

陸昭猛然起身,在禦座前踱步兩周,仍麵帶微笑看著魏鈺庭,手指卻仍暗暗攥著袖口,努力保持鎮定。

陸昭站定了:“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老莊大家之言。中書以一狐皮,窺見機緘,如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本人弭耳受教,也是豁然頓悟。”

陸昭慢慢自玉階而下,一步一步逼近魏鈺庭,仿佛踏遍幽壑的神魔,無聲遊走。淨直的頸項與手腕,如同白隼自護時飛揚的羽翼,極盡美麗的外表之下,是足以產生斷骨之痛的重擊。

“其實天下公器,豈獨名乎?白狐之皮,價值千金,製以珍裘繡服,則豪貴相趨。百頃之田,豐熟五穀,種以黍稷豆麥,則萬民得養。官爵之重,製節一方,振以清風教化,則人心所向。兵戈之厲,生殺予奪,統以龍虎桀雄,則天下可平。然貂丁獵客,射飛逐走,日求禽鹿豐獲而富家。士夫黎庶,省耕鋤犁,皆盼田畝廣拓而足養。寒門書生,憂勤劬力,常圖侯封列地以立業。龍驤偉器,拚殺截戰,唯思兵多益善以披靡。是故世人難懷止足之心,而多有貪婪之意,得寸進尺,得尺進丈,若不足則必爭,若不得則必奪,寧可視邦國之危亡,不願減身家之富貴。於是,人道之大患.乃生。”

揭露本質有如揭露傷疤,帶來的疼痛都足以讓人窒息顫抖。

魏鈺庭按壓住那股由心而生的恐懼,一字一句地宣示出朝廷命他前往洛陽的目的:“行台國台本不兩立,更不可舍本逐末。皇後想必明白,陛下身為皇帝,是不會允許使外人手執太阿的。”

“魏中書。”身後傳來陸昭冷淡而清明的聲音,“你知道陛下為何要派你來行台嗎?”

魏鈺庭閉目言道:“因為臣與皇後有舊誼。”

“不錯,但還差一點。”陸昭從袖中取出那一支筆匣,那是王濟送給魏鈺庭的筆,那支筆與魏鈺庭承認收下此賄的親筆書一起放著,“你的把柄也在我的手裏,陛下想讓我在長安與行台對峙的一開始就用掉這個把柄。”

陸昭深吸一口氣:“我現在就用掉他。我可以把它還給你,但我要朝廷把我所有的家人送出長安,我的叔父和我的幼弟出任外職。”

“這……”魏鈺庭猶豫了。

陸昭冷冷道:“魏中書,政治是要有手段,人也是趨利的,但是政治也要有底線。你能走出洛陽,你的家人在長安從來沒有出過事,是因為我守得住這個底線,陸家守得住這個底線。並且我希望……大家都守住一個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