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高下
司州多旱多澇, 今年不幸是個澇年,對於行台無疑是雪上加霜。
洛陽大雨,河水漲流, 洪汛已衝走了不少漁船。陸昭和眾人察看汛情,隨後在亭下囑咐從家裏來送信的親隨:“祝雍夫婦既已平安到達秦州, 我也能放心了。不過在此之前, 朝廷或要先介入撫夷督護部和秦州,如此才好向北用事。讓秦州刺史府試試能不能拖住這些人一段時日。”
“ 新法所需的錢糧秦州不能出麵,如今河汛泛濫, 倒是可以私募一些捐助挺過這一節。物運之事,我已交給薛珪之子薛成, 秦州最好也派出一家出麵,私下接洽就好。”
暴雨如瀉, 河水的浪鋒撞擊在船頭上,旋即炸裂開來。浪潮上的暴烈, 掩蓋著船體下旋湧的黑色渦流,卷雜著漂木、沙石反複地啃噬著船體——那才是真正支離破碎的危險。一名漁夫將漂板拴上纖繩, 回頭招呼船上的妻子, 然而一個浪頭蓋過,船折了,妻子也已不見了。漁夫愣了片刻, 抱住漂板,縱身一躍,跳進河裏, 拚命向對岸遊去。
絕境下的唯一選擇, 常被定義為不道德,其實和被定義為道德一樣, 都是沒有道理的。事實可以理解,但並不意味著事實不殘忍。正與薛珪、衛漸等人一起在河岸指揮士兵援救百姓的陸昭,就這樣神色漠然地望著一切。
年已二十三歲的她,曆世已老。對於人心與人性黑暗,如同懷抱著寸草不生的石窟。然而也到底年輕,當她看到妻子從岸上自己艱難地爬上來,又同丈夫抱在一起時,那份說不清是畸形還是偉大的愛,讓她感到強烈而刺目。
陸昭別過了頭,望向更遠處,天空黑雲與金雲一同翻滾在眼底,泛著混合絕望與期許的妖冶之光。
位於渭水南岸的一座莊園裏,元孚正在宴客。
“按照朝中情形,隻要修繕河渠的款項一撥,京兆和少府便可借此機會,沿途控扼河道。即便秦州想要暗中資助司州,也絕無可能。”
宴席上,元孚得意洋洋地向來客解釋著朝中的動向,與未來幾日他所行的目的。席間也是寒門世族各半,不過世族方麵主要是先前漢中王氏宮變時受到打壓的幾家,反倒是寒門新秀更加耀眼。時下,魏鈺庭之子魏蘭時、徐寧之子徐鳳,以及盧霑年僅十二歲的長子盧誕也都在席。
元孚準備以少府監的名義察看渭水沿岸的各個物倉之實,除了身為宗室所配備的羽葆儀駕和護衛外,還加封博陽侯,另撥了五百名甲兵以作護衛。除此之外,京兆府和三輔各縣也都派了重要屬官相陪,以備顧問。
如今,元孚仍是新帝重用的宗室之一,其人又因為非皇帝親兄弟,反倒得以掌握一些實權,因此也不乏有人趨之若鶩。
此時,便有人張聲道:“博陽侯為國盡心盡力,各郡縣莫不追隨。可這陸放執掌撫夷督護部日久,至今竟不能派人來見,實在太過驕橫。”
元孚聽罷卻笑著擺擺手道:“此言差矣,蘭時身為撫夷督護部功曹,已然來此赴宴,也不能說我等全然受到冷落吧。”
席中眾人聽完或是冷笑,或是沉默,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魏蘭時。
魏鈺庭與皇後往年有些交誼,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然魏蘭時也不可能一出仕就能擔任撫夷督護部的功曹。此時,魏蘭時被元孚暗暗敲打,連忙出列道:“博陽侯若對撫夷督護部招待不滿,卑職即刻上隴,告知陸刺史。”
元孚雖然得勢輕狂,但魏蘭時謙遜有禮,又有魏鈺庭的身份壓在那裏,因此也不好過於為難,於是轉圜道:“蘭時誤解了,本侯非是對撫夷督護部不滿,而是為你擔憂啊。你父親出使洛陽,一心為國,回都後若見自己的兒子為權奸卑用,助其張聲,豈不憤恨。”
魏蘭時口才並不出眾,接到這句話,也隻唯唯諾諾道:“卑職才薄,難比家父分毫,但隻要奉力為公,絕不敢有辭。京兆、與撫夷督護部對修治河渠仍在規劃中,其中也涉及大小倉廩清倉事宜,因此隻待萬事悉定,便可請少府點查。”
很快有人看出來魏蘭時身在其中,不過是受夾板氣罷了。事到如今,長安與洛陽的矛盾已經基本公開化。所有參與到修繕河渠中的人,不會希望陸家在對自己抱有什麽善意,更不可能讓現任秦州刺史的陸放出門遠迎。但朝廷想借此機會掌控這條東西走向的物運河道,目的還是很明確的。如果他們不能在物運上掌握一定的主動權,那麽不獨寒門的勢頭要被澆一盆冷水,元孚這個執掌少府的宗王也會淪為時流笑柄。
陸家在關隴的話語權不容小覷,可是他們一眾人既然已經在修繕河渠中占據主動,卻無法撼動陸家分毫,那更是才不堪用,日後也毫無政治前途可言。他們最終的期望是能夠借這次聲勢浩大的修繕河渠,順水推舟地進駐到撫夷督護部、甚至渭水附近的各個地方,成為朝廷與陸家羈縻對抗的重要籌碼。
不過現在看來,陸家並不打算讓他們如願。
席間的徐鳳比魏蘭時要年長一些,因此也多了幾分圓滑,忙對眾人道:“諸位意氣之爭也不必在一區區功曹身上。事未定而先達,我等也難以詔用相稱。素問陸放治理淳化、疏浚河道頗有壯功,我等不妨先沿途遊覽,聞聲鄉野,若陸刺史得暇撥冗來見,我等也可為國拾遺一二,以作補闕。”
眾人聽聞,都覺得有理,朝廷命他們來到這裏,本就是要對撫夷督護部等地稍加製衡。既然陸放還沒有派人來相迎,何不趁這段時間查查陸家的黑料。
“終究還是徐郎所言通透。”元孚頷首道,“既如此,那不妨請蘭時為我等帶路吧。”
元孚等人說完便開始打算起來,此時早有一名信使從莊園內行出,一路打馬北上,前往秦州刺史府。
秦州刺史府內格外安靜。自朝廷下令興修水渠以來,本就行事不張揚的秦州刺史府更是縮起了腦袋,同時也縮緊了錢口袋。
陸放正在與人商討如何為陸微安排職務的事,聽信使有要事來報,連忙接到了一間密室中。
“他們一共會有多少兵?”陸放問道。
信使抿著嘴回憶著:“有魏家的班劍一百,還有甲士五百,再算上兩府的隨員、主官,怎麽也得一千多人。要是在渡口附近鬧上一通,也不是那麽容易平息的。”
陸放聽罷隻覺得頭疼得很,良久才道:“薛家承運的糧船已經開到渡口了,就先緊著洛陽方麵的糧草運吧。至於倉廩,今天晚上全部貼上封條,若無朝廷明詔公文,不許讓那元孚弄出一粒糧食。”
陸放如此氣憤倒也無關政治立場。長安與洛陽有矛盾,誠難避免,但鬥爭的手段也分高下。
“司州百姓多遭罹難,一群無用豎子,成日在郊野莊園遊**,弄那些虛誕做派,枉耗朝廷米糧,實乃國之蛀蟲。秦州和撫夷督護部不替朝廷養這些蛀蟲!”
次日,清風徐來,元孚等人一早便開始乘船,由魏蘭時帶領,沿渭水巡遊,至一處桁渡下船。這些人一路走來,見倉廩都封鎖著,理由又是因官府要修繕河渠,可謂冠冕堂皇,元孚也不好強令打開。一眾人沿岸遊**,見不遠處有一座倉庫開著門,正往一艘大船上運送一袋又一袋糧食和整箱的錢帛,元孚當即命人前往察看。
元孚畢竟是宗親,屬下便領來一名船夥計來回話。
“是開往司州行台的?”元孚當即怒氣上臉,“長安要修河渠,天大的事,需要耗多少錢帛米糧。缺了錢糧,耽誤工程一日,外麵的物資就運不進長安。長安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到時候都指著三輔這些倉儲呢。糧船先扣下。魏蘭時,去問問這裏誰是管事?讓他立馬來見我!”
片刻後,一名俊朗的年輕人走了過來,見到元孚後便施禮道:“在下安定範玄之,見過少府監。”
一旁的魏蘭時多少知道秦州刺史府的一些網絡,當即解釋道:“範君先前曾助朝廷鏟除褚氏逆賊,原為車騎將軍征辟為僚屬,但因家中族人不少罹難於褚潭父子之手,因此歸家暫庇護鄉眾,維持家業。如今幫著撫夷督護部管理幾處倉廩。”
既然是車騎將軍主動征辟的僚屬,在場眾人也少不得給幾分麵子,不好直接發難,故而都先上前寒暄一番。
最後還是元孚開口道:“近日京兆、少府要籌備修治河渠之事。我等也知陸使君事務繁忙,不敢叨擾。隻是長安錢糧如此緊張,此處為何仍有貨船運送錢糧出都?不知這件事陸使君可知曉?”
範玄之聽罷,連忙再次拱手道:“陸使君公務繁忙,此次本是小倉出納,倒不值得驚動。今日少府監既然來此,我等也不妨直告少府監。去年司州大旱,今年又有洪澇,因此秦州和撫夷督護部各家多籌義款,支援司州。這些錢糧因是私募,因此俱入私倉,當日進當日出,絕不幹擾修治河渠之事。”
魏蘭時本想借此抹過,因此趕忙道:“無妨……”
然而與元孚一道來的人卻仍有不忿,道:“若不幹擾自然是好,可如今宗王來此,撫夷督護部也不派人侍奉嗎?”
範玄之淡淡一笑:“如今秦州與撫夷督護部俱都誠心王室,不敢因私害公。宗王來此,撫夷督護部僅供宗王及府下親隨物用,餘者俱不供給。隻是不知博陽侯何時開府?”
“豎子爾敢!”聽到範玄之如此說,元孚不禁勃然色變。小小的倉廩管事竟敢譏諷他身為宗室卻無開府之權!
範玄之依舊淡然,對於眾人的憤慨,一律不作回應。
元孚自然不甘認輸,當即對魏蘭時下令道:“去,速去扣船,將這些因私廢公的人羈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