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童謠
洛陽宮宇內, 陸昭看著龐滿兒和韋如璋一起清點著一批銅器。司州財政困難,陸昭原本打算將宮中一部分奢侈器用變賣或是作為日常賞賜,以減少宮中開支。然而未想到前任王叡也格外一心為公, 早早將金玉器用全部搜刮過了,買主還是薛家。如今金玉全無, 陸昭也隻能先將部分銅器收集起來, 交付鎮東將軍府鑄冶,暫充軍費。
即便是這些動作,陸昭都小心翼翼。
魏鈺庭沒有繼續在薛家糧船上過多糾纏, 無疑是正確的決定。陸放能夠借此機會打亂朝廷和寒門攻勢,已經是可以接受的結果。然而錢糧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陸家雖然可以為司州提供一定的幫助,但最多也隻能維持一個多月。課月過後, 雖然朝廷若還要拖延司州新法撥款的問題,就需要找新的借口, 但未必就沒有勝算。未來雙方必然要圍繞著北鎮和荊州做文章,給對方施壓, 從而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如今, 長安對行台的敵意已經無法掩蓋,撥款的困難也不是什麽秘密。除了在糧船事件中和朝廷鬧得有些不愉快的薛家,許多原本要入行台任事的本地世族, 都開始猶豫起來。
原本雙方都認可的新法條目,地方豪族的態度也忽然變得曖昧不清。有些豪族對地方的民戶和蔭戶盤剝更重,並開
始驅趕騷擾行台派出的女官。單單這幾日, 就有五個縣的女官被威脅逐回, 並且受到辱罵。
反倒是地方的百姓,有感於女官們在這裏監督行政, 日子過得比以往鬆快多了,因此自結成群,一路相送,還贈了許多自家種的粗糧瓜菜。
陸昭現在省吃儉用,盡力節約出一些錢糧,分送給在地方堅守的女孩子們。不過苦不及下,餘者的衣食供奉一應如常。倒是龐滿兒,每到用飯時都一定要偷偷跑來,從懷裏拿出來好些幹果,一板一眼說著多吃這些,小孩子日後才會聰明。
午後,龐滿兒照例在榻邊幫陸昭剝核桃,隻見韋如璋匆匆忙忙跑來,情急道:“派往弘農郡湖縣的女官被當地豪族魏氏給……今早縣府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龐滿兒先唬了一跳,派出去的女官都是素日在一起交好的姐妹,忽然一天人沒了,心裏一時間難以接受。她又顧念陸昭孕中不能動氣也不能受驚嚇,連忙又轉過頭去看陸昭。
隻見陸昭手中死死地攥著敲核桃的小錘,指節發白,強撐著幾案從榻上起身。她的兩肩有些發抖,雙目似是望著韋如璋,然而卻如失焦的劍鋒,遙遙指向門外。倒是她的語氣極其克製:“讓鎮東將軍和洛陽令進宮一趟。”
韋如璋還沒有反應過來,倒是龐滿兒先走到陸昭身邊,嚐試去拉她的手臂,輕聲道:“皇後三思,若是出兵,隻怕司州就要……”
陸昭當然明白龐滿兒的意思,真動起手來,司州的局麵隻會更加混亂。這段時日,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波動比往日要更大。然而麵對一個鮮活生命的逝去,麵對地方豪族肆無忌憚,她也很難讓自己的情緒完全冷靜下來,隻沉浸於行台與中樞的權鬥中,不問其它。
不過陸昭也很快意識到,一名女官的遇難隻是一個開始,即便即刻將涉事者殺之後快,也不能解決其它人在各縣的安全問題。地方豪族的敵意與不馴,縣府的失職與不作為,背後都是對行台實力的漠視。
陸昭漸漸冷靜下來,然而麵色依舊陰白。她先轉向韋如璋:“去傳吧,我有分寸。”
隨後又對龐滿兒道:“幫我草擬三封信,一封讓人傳信給撫夷督護部,讓他們扼守沿途官道,隔絕南北消息。再書信一封給堂兄,讓他速把祝雍夫婦送到祝悅所在鎮府,不容有失!最後一封信給三輔地區與我們交好的關隴世族,讓他們去傳一個童謠。”
“什麽童謠?”
陸昭沉吟片刻,隨後詠道:“太行八徑東西迎,群羊無勢草青青,田鬥死,當複秦。”
龐滿兒見陸昭情緒平複些,遂放心應下,轉頭去草擬書信。稍後,韋如璋也帶著吳玥和陸遺入內。兩人都聽說女官遇害之事,因此也都早早聽候入宮。
陸昭先對陸遺道:“司州不穩,我恐地方世族遇事激變。洛陽城防宮防,多是我家家將。文業你先封鎖金墉城,隨後招集甲士安伏各巷。一旦司州各地有異動,即刻入府擒拿,生死勿論。”
隨後又對吳玥道:“煩請鎮東將軍遣人先前往湖縣,將涉事人等押送洛陽。其餘諸縣,除了河東汾陰、東垣、臨汾,都分別派兵將女官護送回來。”
“太行八徑東西迎,群羊無勢草青青,田鬥死,當複秦。”元澈低低吟唱著,隨後殿內鴉雀無聲。王嶠和吳淼對視一眼,又悄悄望向禦座,隻見元澈臉色鐵青。
“這首童謠是哪裏傳來的?”元澈問玉階下的眾人。
盧霑作為京兆尹自然逃脫不掉,隻好出列回答:“回陛下,此童謠以三輔地區傳揚最盛。”
元澈冷笑一聲道:“作此童謠者,頗通史書啊。”
晉史曾錄過一句童謠,“魚羊田鬥當滅秦”。魚羊,鮮也。田鬥,卑也。苻堅自號秦,言滅之者鮮卑矣。隨後苻堅淝水之戰大敗,慕容衝反叛圍長安,是為應驗。
而在如今傳的這首童謠裏,第一句“太行八徑東西迎”,則是指太行山暢通無阻。第二句的“群羊無勢”就有些貶損了,去勢之羊是為羯,舞陽侯秦軼原來就是羯族人。“田鬥死”,則是指仍固守鮮卑舊地的北海公元丕。“當複秦”則有些諷刺,苻堅為羯族姚萇所殺,後者建立後秦。
整首童謠就一個意思:一旦北海公身死,羯族出身的秦氏入主北鎮,那麽太行山八徑之險便形同虛設,使北鎮和冀州連通,羯族可複國。
祝悅和秦軼都在爭取對北鎮的掌控權,元澈之所以讓舞陽侯和姑姑的女兒嫁給祝悅,本意上是希望兩方暫時放棄爭執,共掌北鎮。祝悅和大長公主的女兒結親,本身也就帶一層皇親國戚的身份,日後能和長安保持羈縻,從而給洛陽施壓。
眼下這個童謠必然是人編的,不然指著哪個小童去翻閱史書查這些典故。而這首童謠之所以在三輔地區傳播甚廣,也是因為秦氏掌控北鎮觸及到了關隴世族的利益。時下這些關隴世族都是經過王叡之亂清洗過的,舞陽侯秦軼這些從亂者,也是被這些關隴世族出力打下來的。一旦秦家重新掌事,那麽第一個受到威脅的就是關隴世族。
由此可想,不獨關隴世族,王嶠和吳玥也必然不會樂見此事,因為當年一舉定事的也有這兩位元老。作為地方的秦家一旦複起,也是對王、吳二公權威的一種挑戰。而且令元澈感到絕望的是,大長公主所居的封邑譙國,位於兗州,更是在吳家和王家的掌控之下。
原本將秦姚嫁給祝悅隻是自己的私計,但是對方卻拋出這首童謠出來,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元澈不禁慨歎大勢下的陽謀令人最為無力,陸氏族人環環相扣,每一步都在為後續更大的目標做以鋪墊。此次,朝廷注定要先輸一場。除非他肯豁出去,毀掉雁憑公主和陸家的婚約,讓這位嫡親的公主去做北鎮戍將的續弦。
元澈不禁回想起當年自己的父親為妹妹選駙馬的種種舉措。如今看來,自己的種種好意,與維護愛意的初心,早已成為了時局的累贅,如今正被一條條讖語嘲笑著,諷刺著。他不想成為父親,他想彌補幼時的種種遺憾,他想做一個更好的君王。然而做到前兩者後,他竟無法做一個更好的君王了。
夜晚,元澈路過雁憑的宮宇。明年陸歸便可由廷議提議奪情除服,雁憑的婚事也將籌辦,此時,宮裏的侍女和女官們已經開始幫助妹妹準備嫁服。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們討論者四時新衣和鴛鴦錦被。他實在沒有底氣、也不忍心用君王的權威來傷害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也不願意親手打散曾經自己也向往、且得到過的相伴一生的愛侶。
一月後,洛陽宮來了一個意料之中的訪客——北海公元丕的外孫婁譽。如今北海公元丕病重,身邊有孫子、女兒負責照料,外事便由婁譽負責。
婁譽本想南下直接前往長安,但三輔流言沸沸揚揚,外公北海公本身也不得關隴世族好感,因此他不得不繞道撫夷督護部。然而撫夷督護部則以朝廷要修繕渭水河渠為由下令禁行,並且因此前有械鬥發生並不安全,故而提前告知將要南下的婁譽。因此婁譽不得不轉道沿汾水南下,想辦法從潼關入都。
婁氏是鮮卑族人,北鎮得以複興,也是托力於陸家的謀劃相助。因此經過司州,婁譽堅持先前往洛陽見皇後一麵。
然而當婁譽見到洛陽對自己超規格的待遇時,也不由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