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89章 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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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葛布衣的年輕人正是楊真寶, 前日受新帝之命即將前往東垣,替公主視察封邑。然而暗地裏卻是要以公主府家令的身份網羅群情,阻止陸微出任行台吏部要職。

楊真寶之前曾在司徒府遠遠看見過陸微一次, 那時候他剛剛帶著公主從長樂宮逃出來,也沒有閑暇顧慮這種事。今日他本想來陸氏所居的街坊附近探查一番, 沒想到卻遇上一個找茬的。

楊真寶定睛一看, 眼前之人身量比自己稍高些許,身著皂羅衫,風帽以數層烏沙圍織, 另係紫紗遮麵,腰間一條墨玉束帶。這一身裝束剪裁齊整, 禮製雖不出士子常服,然而通身氣度頗明練簡至。其身後仆從雖有四人, 但皆低眉順從,無半分朱門的勢利囂焰。

老人聽了皂羅衫年輕人的話, 卻笑言道:“這位小貴人隻怕錯看了。老朽雖無慧眼,卻也更世。此子雖有禮謙和, 臉頰處卻帶滯黃, 乃是常年饑餓所致。”說罷又問楊真寶,“晉陽曾鬧凶旱,是從那邊逃難過來的吧。”

楊真寶拱手道:“正是。”

皂羅衫年輕人先微微蹙眉, 而後舒展笑容:“望氣識鑒,品藻賞譽,豈獨儀容飾貌。老伯隻看這市井民眾, 或翹首以望青綾, 而思貴介身份,或目豔以著麗錦, 而羨奢靡鋪陳。然而這位小郎君雖被服布素,鵠形菜色,卻視金輿璧輦若無物,聞賢名權位如秋風,何異於青鬆拔於灌木,白玉出於塵沙。小郎君淡泊明誌,清靜自守,即便如今困頓於市井,來日未必不能闊步於大道。”

楊真寶未曾想對方一通鋪陳排調,竟將自己誇上青雲。眼前之人雖然年少,想必是長於當朝某士大夫之家,好結交,或許對方是以為自己是落魄書生,借貧賤之交以邀清名。

受到如此吹捧,難免小臉一紅,不過這份讚詞本身,在楊真寶看來,仍透著令人心生向往的和雅。楊真寶的眼中,這根本無關辭藻,而是一種襟懷。而這樣的襟懷禁不起一分一毫的物質短缺,任何在吃飯穿衣上曾經有過的斤斤計較,都會讓人與這種氣質天涯永隔。

“貴人謬讚了,我不過是一鯗肆夥計,什麽淡泊清靜,無非是天生的窮命罷了。今日趕送貨物,怕誤了差事,坊內老板是要責罵的,所以向老伯多問了幾句。”楊真寶到底臉皮薄,麵上不免紅白一陣,想趕緊找個機會離開這裏。

然而皂羅衫年輕人身旁的書童,卻小聲提醒著主人:“郎君,皇後叮囑過,讓郎君莫逞口舌……”

“知道了。”年輕人略有些不耐煩,但還是促狹一笑,“兄嫂難得出宮,我替兄嫂布德惠,也是為了阿兄好。”

書童卻還是苦口婆心:“郎君要真為了大郎君好,就該聽大郎君的,早去大長公主府上,把婚事定下來。”

年輕人這時是真不耐煩了,覷了書童一眼,道:“別老揪著舊事不妨,怎麽,但凡皇親國戚,都得讓陸家作女婿不成?別緊著一隻羊薅行不行?”

楊真寶原本就為東垣公主未來出嫁擔憂,因此聽不得半點與其相關的言論。憤怒之餘,也忽然意識到眼前之人或許正是陸微,因此詞鋒又轉為淩厲:“貴人既以恬然無欲為貴,為何又在這裏湊熱鬧呢?”

陸微先是一怔,而後笑道:“浮雲富貴,零露身名,皆是易去之物,隻是眼前人山人海,堵住家門,不知何時散去。我欲歸家,隻此一途。倒是小郎君,坊門四麵皆有,此路不通,另繞它路即可,何須盤桓於此?方才你觀車水馬龍,卻早已對來者身份洞悉明曉,所論也隻在意權門長短。以常理論,能乘赤罽軿車者,不出公主王侯。而革車青蓬,乃台省長屬所用。若是禁中之人,宦門之屬,僅以輿服而識辨身份,綽綽有餘。恕某失禮,小郎君可是禁中之人?”

陸微此言一出,圍觀群眾紛紛回頭矚目。禁中職官無非二台侍衛,這楊真寶不過十四五歲,斷無可能。再加上其出身窮苦,想來必是內宦了。

當即便有人笑道:“原來是個小閹兒。”

楊真寶環視一眼,雖不露慍容,卻已頗見淩厲之氣,冷笑一聲,開口道:“郎君慧眼,吾雖非金門之客,而可修玉府之書,登聞黼扆,驟列侍禦,縱是苑中微者,倒也能安恬自若,光明照朗。倒是郎君所著帽衫,曾是南人士大夫之服,如今著故國衣冠,是何居心?既然留戀桑梓,為何不坦然歸去,卻添紫紗遮麵?可是恥於食周米粟,銜璧朝堂,恬於喪元滅祀,位列貳臣?”

此時,楊真寶詞鋒初現,先前站在他身邊的老者也慢慢向後一步,大有不願陷入其糾紛之意。

而陸微也昂首玉立,毫不退讓,即刻回擊:“古人有雲,心安之處,即故鄉也。本朝太祖,塞外北人,不願與匈奴同伍,入關建國,雖坐擁河洛,一日三餐仍為羶肉酪漿,正朔常朝仍為散發胡服。太祖是何居心,不知郎君可否試言之?”

楊真寶未曾想到對方用皇室先祖將自己引入坑陷之局,一時慌張語噎。

然而陸微並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繼續道:“其實衣食隨以桑梓,如同發膚授於父母,血胤相承,無論身之所居,誌之所在,不敢忘矣。因此吾雖為魏國子民,而飯必魚稻,飲必茶羹,衣則中夏右衽,冠則上國簪冕。至於蒙麵之舉,昔日鄉國逢難,吾首碎秦庭,卻不得無衣之賦。身離楚野,而徒傷帶劍之辭。是故吾深恨自己愚庸頑錮,弩疲椎鈍,有負桑梓,愧對血親,因此以紗遮麵,日日自省。隻是這位小郎君,堂而皇之言自己心胸光明照朗,卻外衣葛布,室藏繡裳,喬裝平民於街市,探人私隱於暗處,扇誘百姓,混淆視聽,離同袍於中庭,間班荊於阡陌。我卻不知如此厚顏無恥,卑鄙柔惡之徒,有何臉麵安恬自若,光明照朗!”

其實陸微的言論,並非一等一的談鋒,其中缺陷隻要思考片刻,稍有辯論之才便可給予反駁。然而這番言論勝在言辭激**壯闊,在這喧鬧街市、人山人海中,於人情義理上容易引起共鳴,排比慨歎,當頭怒喝,氣勢上已是相當霸道。

楊真寶原是繡衣禦史麾下小侍,跟著宮中侍講官和禦史韓任讀過幾年書,也算得上是頗有進益。如今年歲漸長,捷才漸有展露之勢,不過是身為奴婢,活在巍巍宮牆之下,難在言語上爭鋒。

如今遇上敵手,年輕氣盛的楊真寶自然是按奈不住,先前挑起辨談,大半為了公主,另一小半,正是出於此心。如今情形,對方談辭鋒利,難以預料,失敗已是定然,而自己身份暴露,隻怕更要承受宮中的雷霆之怒。

“不過刀鋸之餘末,豈可與橘樹之枝條一較長短。”口不出汙言而走下道兒,實乃文人在行,周圍有零星圍觀者即刻會意一笑。

侍講官與韓任有同鄉之怡,私下曾與韓任頑笑,稼穡之中竟也能生

出塊筆墨詩書的好材料,這出身真是糟蹋了他。韓任不過是雙目一凜,冷笑一句,怕是這身酸傲氣糟蹋了這個出身。

聽到眾人的諷刺,楊真寶年紀雖然不大,然而其中的意思卻是懂得的,頃刻間紅潮從頸項沒過額頭。陸微紫紗遮麵,雖然看不出神色,但聽聞此語也大有不願多留之意,攜家仆準備撤離是非之地。

清清簡簡的背影逐漸沒入人群之中,然而楊真寶的目光卻仍死死地鎖住那一身華貴鮮光、逶迤及地的帽衫,仿佛正是這件與眾不同的衣衫自然而然地將他與那些人隔絕開來。他們有著一樣的傲氣,卻有不一樣的才華,他們有著一樣好勝的心,卻有不一樣的勝敗。

是那件華服罷,他一定六歲就穿著這樣的絲綢衣裳,讀書習字,隻有這樣柔軟稀薄的織物能夠將墨香沾染得恰如其分。苧麻袖口上絕不可能沾染墨香,隻有墨漬,味道亦有限,無非是黃土草泥二種。而這種不倫不類與那一刀一樣,注定讓他終生受人指摘。

楊真寶默默低下頭,一雙杏目在繁華喧鬧的世界中黯然無光,禮貌的笑容依然被得體地保留在麵容上。他的右手縮在袖內,顫抖著觸碰了一下魚符,指尖卻由於不知是何緣故的刺痛,簌簌縮了回來。

過了許久,他再度抬起頭,開口時雙唇內側幹澀得已與牙齒微微粘連,以至於他之後所說的每一個字,仿佛都來自於暗惜積蓄許久的勇氣:“卿才如此,自可入朝奉侍,持笏簪筆,何須辭官離都,空作華亭鶴唳之歎?”

陸微眉梢一挑,自己方才用大魏開國皇帝之典才讓此人言論難以立足,未曾想這小子老臉一丟,自認下風,反拿老祖宗的典故譏諷自己,這種破罐破摔的氣勢,倒真稱得上旗鼓相當了。於是,他剪手而立,朗聲一笑,道:“吾有陸海可傾,卻不知長安是否亦有三張?”

然而陸微話音剛落,便有執戈侍衛辟開人群,車駕也停下了。

公主車駕行過,理應肅靜,雖然幾人口舌之爭離主道較遠,但並不意味著無人發現。很快,二人便被押至車駕前。

“是什麽人,自報姓名!”執令官喝到。

雁憑和嫣婉同車而坐,聽著陸微和楊真寶各自報上名字。雁憑微微皺眉,一個是夫家小叔,一個是妹妹最依賴的內宦,倒不好處置,於是隻道:“今日本是與妹妹禮佛,罷了。”

然而嫣婉卻幾日沒見楊真寶,聽到聲音,也不顧雁憑等人阻攔,驚呼著跳下了車。

嫣婉粉糯的小手拉起楊真寶粗糲的手,隨後頗帶敵意地看了一眼陸微。

“你是我見過最難看的一個。”

陸微先是一怔,而後拱手道:“臣陸微多謝公主青睞有加。”

年幼的女郎轉過身,而陸微這個名字,也隨著微風香塵,溶溶細雲,在她的眼底,滯留了整整一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