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96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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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東行, 吳玥將鎮東將軍府親信帶去大半,不過文員方麵仍需安排。

陸昭第一時間讓陸微請任隨軍參軍,隨後, 司州本地世家便蜂擁一般,爭相將自家子弟送入東行大軍。在眾人眼中, 陸家將自家弟子安排入軍支持皇帝封禪, 未必不是謀求退路,搖擺不定的他們,自然也紛紛效仿。

從洛陽至泰山郡, 路途並不算太過遙遠,一路乘舟而行, 可算得上舒適愜意。而功勞上雖然不可能有斬將殺敵的機會,但勝在安全, 並且能夠借此積累一定的資曆。無論是近期帝王在輿論上的需要,還是未來新皇伐楚功成, 他們這些人注定會被以超高規格封賞。

封禪數月,功曹十年, 關鍵時刻的表態遠勝於默默無聞的苦幹。即便是最差的結果, 至少在未來皇帝抵達司州後,這些人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介入帝後之間的政治衝突。

鎮東將軍府自募掾屬名額頗多,此次將弘農刁氏、譚氏, 汲郡趙氏、張氏、溫氏,乃至於河東薛氏、裴氏,俱網羅軍中。而在真正的行軍班底, 則充斥大量的兗州王、吳兩姓, 另有潁川庾氏、賴氏、郭氏,而泰山首望楊氏充任長史。這種公開化的結黨營私曆年少見, 然而朝廷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封禪本身就是張聲造勢,參與的世族越多,日後正式封禪泰山,自然也駁者寥寥。

眾人參與興致頗高,但新任七兵主官的王儉卻有些不能淡然。朝廷不聞不問不代表沒有揪住把柄,若日後皇後倒台,那些政敵未必不會揪住這個錯處將他斬落在地。因此王儉苦苦請求與吳玥會麵,希望對方能夠收斂。

吳玥收到請帖後,也不拿喬,當天輕車簡行前往王儉居所。

待吳玥行入中堂,賓主各自落座後,王儉不由得苦笑道:“今日相邀將軍,也是有一事想要請教。某愚鈍無才,履曆卑品,因借郡望鄉聲,方有此職。然才不足以避禍,譽不足以固位,驟領六部主官,卻日日惶恐。昔日略翻晉史,讀至肅祖解‘長安何如日遠’,更是心中惴惴,不知日後要如何自處。”

東晉肅祖司馬紹幼年曾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聞得長安消息後,潸然而泣。隨後元帝問司馬紹長安與太陽哪個更遠。司馬紹答太陽遠,因為從未聽聞有人從太陽來。然而一日元帝大宴群臣,不知是不是要秀一把兒子,又將前日問題重問了一遍,但得到的卻是另一個回答。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還是長安遠。

兩個回答雖然相異,但核心則是執政旗幟的問題。前者回答,乃是寬慰元帝祖宗基業仍然可望,並且獲取長安正統司馬鄴那裏的政治賦能。後者則是警告群臣,長安已然遙遠,如今大江南岸禦座上的元帝,才是晉朝唯一的太陽。

如今他王儉到底該望長安還是眼前日?

吳玥聞言,也是一笑:“尚書過謙了。昔年司馬睿父子惶惶不可終日,不得不假以辭令。如今尚書由皇後欽點,行台舉薦,背靠名門,依我看倒無需自薄。不過尚書驟然得顯,的確難免非議,要想坐穩此位,還要多多與舉薦者走動往來,加深情誼。”

“逸璞肺腑之言,誠然有理,隻是……”王儉沉吟片刻,便揮手另侍者全部下去,隨後將意思表達得更淺白一些,“隻是如今妖氛充斥兩畿,擾動關河,今日之進或許可喜,但來日流言積毀銷骨,或將無立錐之地啊。”

吳玥的表情卻無任何變化:“所以某適才也說,多多與舉薦者走動往來。”

吳玥對陸昭這一手其實早已明了。推舉王儉這個陳留王氏來出任七兵主官,一是讓長安不能從容拉攏荊州,並且將王氏實力再度抬高,令長安打擊陸家的時候有所顧慮和保留,從而隻能取騰挪的空間。二是王儉出身雖高,但履曆不足,驟任主官,便如壘卵於危巢之上。若要保全自身,則必須更加依賴推舉王儉的行台和其背後的皇後。

至此,吳玥幹脆也把話挑明:“我吳家雖是武宗,但也深知唇亡齒寒之理。尚書若要與長安結以歡心,也未嚐不可。可若陸家隕落,來日屠刀將落誰家?金樽共汝飲,白刃不相饒。長安驅逐行台,重用清寒庶族,貶抑世家,本就是為了翦除枝幹,重立梁木。尚書此身,便在枝幹之上,不知要何以待來日?”

“尚書,你我兩家既為姻親,今日我也不再保留。長安未許東垣公主與荊州刺史之子婚事,已是見疏。此中誰在操縱,必不下魏、徐、盧三人耳。如今,京中力量我吳家掌握不過十分之一。前日,徐寧領右千牛衛將軍,加散騎常侍。來日若征召尚書回京,則無異於蕭何追韓信,尚書歸,則必為砧板魚肉。”

權力牌桌的最後局麵,要麽舍去全部身家搏此一把,要麽棄牌認輸規避損失,任何抱有猶豫亦或是中間態度的人,都將被人抓住把柄,放進命運的磨盤裏,碾肉成血,榨盡剩餘價值。

王儉的臉色愈發慘白,最後隻喃喃道:“如此說來,自我坐上此位,便沒有的選?”

吳玥鄭重道:“若尚書非陳留王氏,或未居此位,都可存有一二自矜之意。如今雙日淩空,炙烤兩關,尚書當思效後羿,僅留一日方能存萬古生機。”

王儉聽到這話,神情一震,隨後拱手道:“將軍此赴岱宗,不知我何以得獻薄力?”

吳玥思索片刻後,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函,在交予王儉之際,動作一頓,先說明道 :“此函乃家父所書。”

王儉知此事之重,稍加思慮後雙手接過。

吳玥繼續道:“長安派遣一千人前往泰山,行台七兵部要出麵代為接引。軍隊駐紮之處,由尚書擬定布置,這些人…………”

吳玥離開王儉居所後,也長舒一口氣。至此,他與皇後在洛陽的布置已經初步完成。將這些司州世族子弟網羅到軍中,前往兗州,就可以掌握一批重要人質,讓司州這群世家們老實一點。

坦言之,政治權鬥基本上是都而不破,但是真逼至絕路,拋棄妻子也不過是尋常。

“既如此,法會便定於八月初一,隻是時間略有倉促,還望法師不要見怪。”

大殿內,元澈與玄能相對而坐,案上有一策經書,另並佛寶。“僧曹一事,不日便可普行天下,法師供養不會有缺。”

對麵的玄能沉思片刻,而後道:“陛下既為佛門子弟,以一己之力光弘佛法,是大功德。至於貧僧,一缽菜飯足矣。”

“法師德高。”元澈雙手合十,隨後又道,“近日,朕又陷夢魘,與之前相較,似乎更甚。”

玄能微微皺眉,隨後從袖內取出一枚木鎖,對元澈道:“此乃貧僧師傅之舊物。夢魘本為心欲,若要得解,可常處孤室,將此鎖掛於門外,吟誦經文,摒卻邪雜,日久自得清靜。”

元澈雙手接過:“既如此,多謝法師。”

元澈隻覺得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極為附和此時的場合,那些多餘的感情,已被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出於身為帝王需要,他不得不學習並運用。將這些感情藏在鎧甲後麵,隨後隻需把鎧甲擦拭得明光鋥亮即可。

送走玄能,元澈默默回到寢宮中,秋風努力中和著暑熱,一如佛陀努力壓製著夢魘。一切都是奏效的,他如今似乎既無痛苦,也無煩惱。他已漸漸變成一個冷漠的人,或許將如他的愛人一樣,能夠輕易地在七情六欲之中安靜遊走,不沾纖塵。

元澈捧著佛經,行至側殿,供於案上,自己則取出金蟬子,一粒一粒撥動。璿題耀日,珠網懸星,黑暗中,他赤腳踏遍金磚,引渡一條肉身,穿過夢魘的幽長回廊。

人聲,腳步聲,在元澈的耳底盤旋。他穿過風雨雷電,蹈足泥塗火焰,終於走到了長廊的盡頭。有一道門,他篤定穿過,回身關門之際,卻見一隻小小蛛蝥也到達門邊。元澈怕關門將其掩死,不過是一瞬間的猶豫,小小蛛蝥竟溜了進來。

它閃爍著暗綠色的光芒,輕巧地邁著線鋸般的細肢,謹慎著觀望著此間一切。元澈不由得蹲下身,想要細細觀察。然而俯仰之間,視角卻突然有所變化。當他蹲下身去的那一刻,他仿佛變得與那隻蛛蝥一樣渺小、纖細且弱不禁風,被黑暗圍困。那些光、梵音都黯然遠去,與他再無關聯。隻有那隻蛛蝥安靜地向他走來,腹部那團暗影,搖搖欲墜,而那雙巨大的螯一開一合,仿佛要剪碎一切。

元澈倏而驚醒,冷汗順著脊背,如池塘水草一般滑膩地流下。

慈悲或許隻需一念的契機,但不可逃遁的恐懼與欲望的審判,永遠來自內心深處,那是佛光無法照亮的暗寂之地。

八月初一,法會如期舉行,三品以上官員悉數到場。

禦座上,元澈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待聆聽法師們的梵唄。胸腔裏的血液如潮水一般焦躁地拍打著心岩,泛起細膩且令人窒息的浮沫。在夢幻般的梵音中,浪潮褪去,但浮沫卻如一片潔白的汙垢,還殘留在黑色的心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