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江山(7000長篇)
眾僧吟誦後, 便是佛經筵講。昭陽殿內,元澈端坐於上,除了擎五彩羽扇的宮人, 另有兩名沙門護法侍立兩側。其中一人是一七旬老者,手持經匣, 須發皆白, 兩道修眉極長,垂至腮下。另一人則男身女貌,麵堂豐潤, 如同白玉砌就,半垂雙目, 有如觀音法相。
而玄能端做於正中,宣講《楞伽經》, 嗓音洪徹,如有共鳴。
殿中眾人皆沉默不言, 靜靜聆聽。司徒吳淼坐於東西,目光沉靜, 好似入定。而王嶠則閉目凝神, 時不時地頷首,待玄能講至精妙之處,突然身體向前一傾, 險些跌倒。
元澈狡黠一笑:“佛陀立此,司空稍候再會周公吧。”
筵講過後,眾人行至偏殿用齋飯。雖然梵音之下, 眾人都是一副清靜自在的模樣, 但一進入偏殿,還是有各自的喜怒嗔怨。
“此番設立僧曹, 中書若果真為難,可暫時告病,切勿勉強。事關國祚皇統,中書一人向隅,又何必引得陛下不歡。”徐寧取了一箸齋菜,卻不入口,嘴唇微微翕動,話語悠悠傳到旁邊魏鈺庭的耳中。
魏鈺庭則手捧茗茶,冷笑一聲:“徐散騎先自顧吧,既請汾水兩岸鑄大佛金身,便好好規劃工期,度支部如今在柳尚書之手,是否願為你一人邀寵而舉國傾囊,宜作自度。”
若是往日,徐寧對魏鈺庭不乏恭謹,然而今朝聽到這些話,不免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請鑄大佛金身表麵上看是崇佛奉帝王之尊,但實質還是要盡收河東以及京畿的金銀銅鐵,使各家關鍵時刻難作反抗,將械用盡掌朝廷之手。
可笑魏鈺庭榆木腦袋,不知變通,至今還想著什麽黎民百姓。侵犯利益,是有一條灰色地帶的,為固皇權,該侵犯的利益是不容有猶豫的。更何況他這次收集關隴的金石銅鐵,也是為了讓這些百姓更順從。百姓的力量越小,政令的力量就越大,加在帝王與朝廷身上的桎梏與法劍,才得以解開。
徐寧放下筷子,直接道:“誰該自度,中書心中明知,若中書再與河東劉太守詬病陛下謀劃,也休怪我徐寧不念舊情了。”
魏鈺庭心中一驚,而後放下碗筷,甩袖離席:“障語擾人!”
魏鈺庭出了側殿,先行回到署中,見顧承業在值守,遂將其引至別室。
“中書找我有事?”
魏鈺庭道:“聽聞顧侍郎曾與靈岩禪院的秀安法師頗有交誼,不知可否幫我?”
顧承業心中明晰,然而也不由得提醒魏鈺庭:“靈岩禪院距河東路途遙遠,難免誤事。”
“無妨。”魏鈺庭道,“但取秀安法師手信即可……”
向顧承業交待完畢後,魏鈺庭又折向自己的辦公之所,取出那支王濟曾送給他的筆,若有所思起來。
法會後,帝王東巡祭祀汾水的日程定下。初五於汾水祭祀,沙門統玄能率眾僧與薛氏主持此事,河東郡府輔辦。鎮東將軍府也旋即拔軍啟程,準備與長安遣派隨行的一千人匯合一道前往泰山,其中有左右衛將軍府的營兵,另有百名僧眾。
“……八月初十,陛下將抵達洛陽宮,十五是中秋宴。”龐滿兒將議程整理完畢後向陸昭匯報。
如今陸昭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行走坐臥皆不方便,然而為保萬事不失,仍堅持每日過問行台政務。越來越沉重的身體,疲累酸澀的關節,以及那些以皇後行動不便為由,要求強攬事權的官員們,都讓陸昭愈發警惕,時常有患得患失之感,夜間也難得安眠。
龐滿兒、韋如璋等人都在盡力為其分擔,如今行台也能勉強維持。
在完成共事後,龐滿兒便與韋如璋一起在廊下納涼,順便一起為陸昭即將到來的孩子準備禮物。如今兩人都已年過十八,卻仍未論及婚嫁,難免被家人催促。龐滿兒早無家人,不過一兩房遠親,因此倒還尚可。韋如璋畢竟名門出身,每每有家書寄來,催促之意也十分明顯。
“家中說已為我定下一樁婚事,讓我早日離都成婚生子,待三五年子女略有長成,再來宮中侍奉。但堂兄也曾暗中相告,所定夫家對此其實並不樂見,日後必不會放我出來。還說宮中不乏才長貌美之人,三五年居家相夫教子,早已劣去旁人遠矣。且政事機要、中樞權力執掌不得有間缺,本應由男子肩呈,女子但有生育,若執政事,反倒誤國。”
韋如璋望著手中紅色的絲綢,不由得一歎:“滿兒你說,造物以泥胎塑眾生,是否多有偏心?何以女子承受生育之苦,又要承受世道之非言。”
龐滿兒聞言,不免歎息。生育並非弱勢,但因生育需要的恢複時間,導致權力的歧視和壓迫,才是弱勢。她望了望陸昭的殿門,露出一絲不忍,旋即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時,一名小宦近前,道:“如璋姐姐,長安的信使到了,姐姐速去西門取信吧。”
韋如璋心中一疑,以往信件都有內省一並收攬,再發放給宮內女官。她心知有事,旋即握了握龐滿兒的手:“我先去西門一趟。”
韋如璋一去,回來的也快,但帶來的卻不是家中的消息,而是來自河東郡的消息。
“信使說,河東劉太守與魏中書來往書信,不知為何送到當地的一個沙門手裏。那妖僧不忿,尋了個理由,趁劉太守不在家,掠了他的妻兒。他妻兒才生產,妖僧說說其母子是阻陛下福祉、禍亂佛道的妖孽,要帶人前往汾陰度化了去。那妖僧因是沙門統頗有名望的弟子,在河東也有不少世族信眾,聲勢極為浩大,竟無人敢阻。如今事情鬧大,劉太守已被當地鄉豪圍堵,困在署衙。”
“消息可靠嗎?”陸昭問。
韋如璋從懷中取出一支筆匣,另並魏鈺庭的親筆信:“魏中書的人說,中書前日便發現書信有人動過,因此派人快馬加鞭來傳消息。此外汾陰縣的女官也發現事情不對,也送來了信。”
陸昭將將起身,聽罷隻覺得心口小腹都突突地跳,一邊穩住思緒,一邊道:“當地豪強是借沙門鬧事,這沙門也仗著陛下信仰神佛,又要與沙門統一道祭祀汾水,涉及皇祚,沒人敢幫劉光晉。屆時劉光晉必會因此待罪,長安就有機會插手河東郡郡守人選了。”
這還不是最差的結果,一旦行台失去河東,就難與北鎮等地相做守望,反倒長安得以與並州、冀州串聯。而在司州撬開河東這個口子,也會極大打擊其餘郡縣反對僧曹的聲音。
韋如璋憤恨道:“陛下竟信重徐寧這等奸人至此。”
陸昭倒是淡然:“陛下信重徐寧,除了能力出眾之外,也因其人沒有底線,這種人反倒易為君王操控。換做是魏鈺庭,被皇帝逼著都不願意設立僧曹,反倒不得寵信。”
“可現在怎麽辦?”龐滿兒也著急,“鎮東將軍已經出司州境了,餘下的這些兵馬也輕動不得。”
陸昭一手支著腰,長長呼出一口氣,隨後道:“先讓李度將車駕營衛集結起來,備船,我們先去東垣縣。”
韋如璋早已驚得麵如紙色:“皇後陛下既有身孕,閃失不得……”
陸昭已經命人將急用物品備下,另讓人喚待命的產婆跟隨,一邊又讓人趕緊尋出劉光晉數年為官的官績和平反主持過的案例。
待一切停當後,陸昭才道:“這天下能對皇祚天命作定義的有皇帝、有世族、有道士、有佛門,但能推翻這個定義的,隻有百姓。現在郡府以下已然難以出麵,百姓自己是不敢出頭的。戰車若要載人向前,仍需駕轅者。而這個駕轅者,必是不計較此中利益,不怕或不知此中風險,同時又能向一國之教施壓之人。如今司州,除卻我等,複有何人?”
陸昭等人行船先抵東垣,為確保安全,除了李度營衛護駕,令調鎮東將軍府數人,另並百人斥候待命。如果河東本地豪族想要動武,即刻就會有人傳信至吳玥處,送來族子頭顱。
果然縣裏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守在劉光晉家中,照看其老母。陸昭先臨縣府,命人擊鼓集人。眾人不曾想能在鄉閭得見皇後,很快縣中百姓悉數至此。在一陣清肅的銅鑼聲後,每個人都睜大雙眼,望著傘蓋下章服加身的皇後。
鄉人們之所以如此快速的聚集,也是聽說皇後要搭救劉光晉,自己著實想要出一份力。
僧曹即將入駐司州,雖說僧祇戶多以罪囚官奴為主,但官奴首先是要服務於官府,真正罪囚的數量也實在有限,因此近日有不少官吏開始利用手中職權,大肆抓捕百姓入獄。
官吏本就多出於地方豪族,自然不願意讓僧侶占用官奴。可是皇帝與沙門聯合,又祭祀汾水,又要準備大封禪,有不少人走了沙門的門路,不得不看著眼色將政策推著走。而大部分百姓都曾經曆過饑荒,也曾有因活不下去不得不偷竊大戶私倉、公倉之事。因此竟吏員挑撥,彼此或互相揭發以求自保,或無處伸冤淪為罪囚,冤假錯案數不勝數。
劉光晉為河東郡守,極力反對僧曹設立,對這些遭到不公的鄉民們也是竭盡所能地維護,深受百姓愛戴。這些百姓雖然從來都不知上層的權鬥,但是當保護他們的傘蓋被人摧毀的時候,他們的反應也最為靈敏,心情最為憤慨。
陸昭道:“前有僧人曾言劉太守妻兒是阻陛下福祉、禍亂佛道的妖孽。我不信佛道,不知妖孽是何模樣,也非皇家血脈,難窺帝祚福祉。但我即將為人母,知骨肉分離之苦。我受一國奉養,當護子民之萬全。我執掌一州,當為百姓而發聲。我亦生而為人,當知湧泉相報之恩。今日我將前往郡府,救出郡守,救回母子。此行或因此觸怒天顏,或因此遭沙門憎惡,但我今日無悔。”
說完,陸昭轉向隨眾,指了指隨行帶來的數車糧草:“今日我帶隨眾不過百餘人,此中但凡有沙門信徒,或不願涉事者,自可離去。若願全此義行,從此中但取十日糧草,隨我前往郡府救人!”
此時,百姓中便有人隨之高呼:“我願跟皇後去救劉太守!”
隨後,高呼聲此起彼伏。
陸昭此次號召東垣縣百姓共計六千餘人,北上直轉汾陰。
此時,玄能等人已先行到達郡府,正籌備祭祀事宜,聽聞皇後率百姓前來,不由得皺了皺眉,問左右道:“何故驚動皇後而來?”
身邊僧眾忽然麵露難色,然而在玄能的逼視下,還是全盤托出。
“……捆縛劉太守妻兒並非我等一力謀劃,若劉太守在河東,隻怕僧曹難立於行台啊。”
玄能當即止住,歎息道:“我釋家子弟,怎能為此喪盡天良之事,爾等速速放人,若再多言,自有戒律懲之。”
然而玄能此話一落,原本還有幾分好顏色的僧眾,便有幾人板起臉來。其中一人站出來道:“師傅,我門徒奉師傅為上,的確是因傾慕師傅佛法義理。隻是廣布佛德雖需有智慧,但所瞻仰,難離一飲一啄。我等既為國教,俗門供奉,斷不可少,不然何以立於階上,吸引信眾萬千?寺門香火鼎盛,全在此舉。劉太守妻兒受我佛慈度,雖難免風險,但也是為生民受厄,為我佛鋪道。”
玄能聞言,也不再辯論,他明白此中涉及大量僧侶的利益。他輕撚佛珠,隨後就地盤腿而坐,道:“既不能教化爾等,吾之責也。自今日起,吾不再進水米,直至爾等放人。若因此身死,也是我自食惡果。”
那僧人目中略閃過一絲為難之色,而後道:“既然師傅執迷不悟,那弟子隻好暫護師傅前往別室了。”
陸昭抵達汾陰的消息,薛珪也知曉,然而囿於長安和皇帝的壓力,他也隻能表麵上支持僧曹。不過還是讓家中信得過的子弟前往寺廟打探,最終將僧侶藏匿劉光晉妻兒的地點套了出來,隨後悄悄告知陸昭。
陸昭頃刻帶人前往囚禁劉光晉妻兒的法壇附近,此時早有數百名僧侶等候在此。法壇之下,劉光晉的妻子正抱著懷中嬰兒跪泣在地。或許是時日太久,周圍嘈雜,嬰兒大聲啼哭,根本難以安撫,隻在母親懷中掙紮,圍觀的百姓也不由得露出憐憫之色。
很快,劉光晉也被人從署衙押上法壇。此時,一名七旬老僧和一觀音貌僧侶行出,觀音貌僧手撚佛珠,輕唄梵語。而那名老僧則厲目看向劉光晉,問道:“聽聞劉太守至死不肯在河東郡設立僧曹?”
劉光晉冷笑道:“僧曹看似慈悲,實則吸血百姓,我自幼生此鍾靈毓秀之地,唯聞孔孟老莊聖言,不知西方夷語。中國之子民自奉中國之德祚,何須廢己生機,匍匐西拜,祈異國神靈憐憫。”
那老僧嘴角噙一抹冷笑,而後道:“你既熟讀孔孟,當知君臣之綱,忠孝之義。輕阻佛光,以削家中老母之福,此為不孝。皇帝陛下奉佛統以立國綱,爾等不遵是為不忠。今日留爾業身軀,是因我佛慈悲,讓你知過能改,抵此罪惡。如若不然,便令爾之妻女入我空門,方能消除此罪。”
劉光晉看了一眼妻兒,咬牙道:“若有業障,僅在我一身,何故為難我妻兒?老禿兒你這是度難還是衍罪?”
“好。”老僧答應的也十分爽快,“隻要劉太守交還太守印,自寫認罪書,並交代行台罪行,遞送長安,老衲便放了你的妻兒。”
“交代行台罪行?”劉光晉眯起雙眼,狠狠看向老僧,“請問這是如來鈞意,還是徐寧之意?”
雙方正僵持著,一名小僧行上前,俯身向那觀音貌僧侶耳語幾句,僧侶向老僧施了一禮,便先行離開。
陸昭攜眾人來到設立法壇的廟宇,然而麵對數百僧眾的圍堵,其中也有當地豪族壯勢,因此寸步難行。龐滿兒和韋如璋緊緊護在陸昭的身前,生怕有什麽衝撞發生,傷及陸昭及腹中胎兒。
片刻後,一隊鎮東將軍府的人也趕上前來,其中有幾人竟然是負責遴選世家子弟文吏。這幾名文吏上前道:“河東之事,已派人告知鎮東將軍和陸參軍。”
“知道了。”陸昭點了點頭,隨後望向那些阻攔的地方豪族們。
旋即,這些人麵露苦色,各自散去。
“貧僧曇靜,不知皇後駕臨,有何見教……”觀音貌的僧侶名為曇靜,他的聲音溫文和雅,此時出麵問訊。
陸昭輕笑一聲;“指教談不上,今日在此寒暄,或是禮問,或是永別,請法師自選。”
曇靜施一佛禮,隨後道:“皇後乃天下之母,聖皇亦是佛門子弟,想來皇後自有慈悲,如我佛陀,心係眾生。我等想必不會遭此厄吧。”
“眾生,嗬……”陸昭冷冷看了曇靜一眼,“你口中的眾生何其宏大,卻又何其模糊。你心係模糊的眾生,但又何嚐心係具體的一人?”
陸昭挺身向前,越走越近,直逼僧眾那道人牆。僧人不敢強阻,迫於氣勢,節節後退。
陸昭手執百辟刀,橫在身前,一麵拔刀一麵望著曇靜道:“莫以你模糊的眾生,代替具體的一人。莫以你偉大的眾生,壓製平凡的一人。莫以你佛光下之眾生,來否定這片土地中卑微生存的每一個人。也莫以你對眾生的教義,規訓每一個人自然而有之的權力。或許我從未得見眾生,但我見過被你們剝奪良籍的張虎……”
百姓之中,有一人舉起了手中的鐵鍬。
“我見過被你們奪走最後一斛粟米的李源……”
百姓之中,有一人舉起了米缽。
“我見過因不肯交納香油,被你們圍堵在家中,連生病都不肯放出王誌……”
百姓之中,有一人舉起了一塊瓦磚。
繼而,所有的百姓都舉起了手中之物,或是一支竹竿,或是一塊石頭。
“我從未見過眾生……”陸昭此時艱難地拔出了百辟長刀,寒刃出鞘,鳳目含威,直指對方胸口。
法壇前,那名老僧驚愕地看著湧進來的人群,以及被百姓的憤怒波及到的門徒。
“皇後……”那老僧還未來得及報上法號,便被眾人推開。
陸昭命人給劉光晉鬆綁,將其扶起,護至身後,目光則掠至法壇左右兩麵黃色的旗幡,隨後道:“取筆墨來。”
韋如璋取來木匣,裏麵已有呈放好筆墨。
陸昭取筆沾墨,命人將旗幡解下,書寫完畢後,方讓人重新掛回去。
“百年古刹千年債,一座金身萬姓糧。”陸昭漠然看著法壇周圍的僧侶,“百姓所居之地,永不設立僧曹!”【1】
在元澈到達汾陰的前一晚,皇後率人前往汾陰搭救劉光晉的消息便傳到了。然而還未等他問責徐寧等人,又有一個消息令所有隨行人員都無比震驚。
豫州刺史王襄因病請辭刺史之位,由行台代執豫州事。而王襄則坐舟船,已開赴洛陽。
當日,陸昭親自在洛陽城郊外迎接。此次迎接不光有官府儀仗,更有大量百姓相聚圍觀。畢竟司州饑饉之年受豫州之惠甚多,且王襄暫治洛陽時,也是實實在在為民做事,因此頗受愛戴。
不過圍觀民眾聚集於此,內心也抱有別意。
百姓如此歡迎王襄,也是因為王襄將豫州職權交給了行台,行台有了足夠的底牌,反抗增設僧曹自然也有足夠的底氣。因此見到王襄車駕時,眾人皆高呼其為“司州王公”。不過朝野也不乏批評的論調,這又是一個方鎮私相授受、以私恩淩駕於公義之上的循例。
王襄到了這把年紀,對於時評如何早已不甚在意,然而在聽到百姓沿途盛讚,拋花擲果的場麵,不禁淚盈眼眶。
待見過陸昭後,王襄被人攙扶起身,慨歎道:“來日臣或因以私害公戴罪獄中,然即便桎梏加身,鐐銬冰冷,仍不忘此間人情。”
陸昭道:“以命許於私恩,凡子也。以命許於公義,國士也。公此行,是為公義,是為私恩,自有天下人評判。然司州萬民普仰,皆仰賴公一人!”
王襄先道不敢,而後拱了拱手:“老病殘軀,已難有益於社稷。近日臣視司州新法,慨歎此利國利民之大計。拱讓豫州,也是希望豫州民政歸於行台,共享此普世大利。”
“王公此言,晚輩愧不敢當。利國之策,雖是司州伊始,仍需天下繼力,方能有益於國。”陸昭先向王襄施禮,隨後又向王襄身後的所有隨員施了一禮,眾人也旋即還禮。
此次王襄前往洛陽,僚屬百官也十分配合,以相送的名義前來,為的還是正式與洛陽做一個交接。因此寒暄過後,陸昭與眾人一道回宮,安排宴飲。席間,陸昭自引王襄先於別室商談。
“王公一路實在是辛苦了。”陸昭見王襄眼下烏青,也知道其連夜趕路,不由得歎息道。
王襄聞言卻笑語道:“僧曹之設,的確不合時宜,狹士偏見,不過是為權鬥而已。然而權鬥難免要波及百姓,眼下楚國衰弱之勢明顯,正需整合國力,直取南土。設立僧曹,背離新法,實在無益於世。”
“不過公事日後有皇後執掌,今日某也就不多作牢騷了。”說完王襄招了招手,讓人奉上一個盒子,“皇後身懷龍嗣,我家還未奉禮以賀,今日特奉此物,預祝皇嗣千秋,皇後平安順產。”
陸昭將盒子輕啟,裏麵竟是一條十三環金帶,不過隻有一端有扣合。【2】
“王公,這是……”
王襄朗聲一笑:“此帶最終扣合在吳太保處,來日必會交予陛下。”
陸昭慢慢起身,向王襄深揖一禮。
私事解決,宴席既罷,行台百官便開始出麵與豫州進行全麵的交接。王襄之所以全麵支持陸昭,其中自然有吳淼率先表態的成分在,也有因王儉、王謐等諸多子弟與陸家難以解分的私計在,但此次更重要的一點是因陸昭本人對國家政策的堅持。
王襄身為第一門閥的一家之長,除了有門戶私計,更不能枉顧社稷安危。王氏百年的聲名,若僅僅立於累世功勳與官位上,未免太過淺薄。在此事上,王襄至少能夠看出來,陸昭是一個值得將天下與世族命運托付之人。
譬如此次陸昭打算對抗朝廷,取消僧曹,這對於陸昭來說,也不是不得不為的事,畢竟世族整體的大盤還在。一旦與朝廷唱起反調,就難以避免你死我活的路線鬥爭,此外又涉及皇權與皇嗣,其中的凶險可想而知,稍有不慎,陸家可能就此一蹶不振,甚至徹底消失於青史之中。陸昭能夠攬下這個重擔,至少其胸襟格局宏大,是個體麵之人。
權力的遊戲難的不是不講章法,而是難在講章法。贏得遊戲難,但更難的是體麵地贏得遊戲。“天下歸我”不過是梟雄的慨然一呼,但“天下歸我,且要長治久安,太平萬年”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
自司馬懿指洛水為誓,打破天下道德的底線,這片江山等了這句話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