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血汙
南征大軍出征在即, 雖然天下人都看到了大國一統的願景,但發生在司州、揚州等一係列事件,都讓人深刻地意識到, 大國一統並不意味著亂世終結。
自先帝登遐一來,門閥執政看似走向衰亡, 但一如秋初的烈日, 尚帶著炎夏的餘溫。這種餘溫在缺少雨水調和的幹燥季節,勢必會點燃一場烈火,局勢自此陡然轉向。越來越不加掩飾的黨同伐異, 從不曾消除的世庶矛盾,風波詭譎的上層博弈, 仿佛讓一切回到元澈祖父一朝易儲之變的前夕。
百姓對於高層的權鬥根本無從知曉,然而他們的嗅覺也極為靈敏。巷道上鮮有車馬往來, 幾名壯漢正從米糧鋪麵出來,搬運最後幾批高價購買的糧食。天宇雷雲翻騰, 無形的壓抑便湮沒在閑談與人間煙火裏。
洛陽宮一處偏殿內,元澈閉目入定。“入定”本是釋家語, 閉上眼睛, 自此向內,觀察耳眼鼻舌身心意,察覺到自己, 就不會被自己腦海裏的想法帶著走。善念、惡念、雜念,有的時候元澈並不知道這些年是否由自己產生的,這些看似出自於自我的本能, 似乎從來不屬於自我。而諸多國運人事, 從來也不獨來自於皇帝。
徐寧從外麵進來,見元澈閉目坐在蒲團上, 先跪下去叩首。
金蟬子飛撥如流星,在一聲沉悶的響聲後便停下了。“宮禁都安排好了?”元澈輕聲問著話。
“都安排好了。”徐寧低著頭,“皇後宮裏的人,馮領軍和臣一個負責殿前,一個負責殿外。華林園處,臣也增派了兵馬。此外,駐守在永陵、陽陵的陵衛,也都已征召入拱。長安清流門第,也不乏有人自請充以宿衛、文吏,隻待領軍將軍首肯。”
元澈聽聞點點頭。對於禁衛軍的安排,母家的馮諫乃是當然之選,然而這股力量最多隻能代表皇室本身。馮諫的出身與人望無法捆綁更多的利益,也無法調動更多時流的力量,甚至馮家也可以一躍成為世族本身。而世族們的力量是看似綿軟的、吸納式的,因此他需要一股更為決絕、狠辣、鋒利的力量,以此作為對抗。
元澈道:“領軍將軍執掌軍官晉升,至於掾屬,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是。”徐寧心裏長舒了一口氣。
“皇後宮裏這兩日可還如常?”元澈將金蟬子收了起來,問道。
“倒無甚不同。”徐寧稍稍抬起頭,窺著元澈的神色,又補充道,“左不過還煎著那幾副藥,病中也不曾出門。”
皇帝的目光中果然閃現出一絲憂慮,不過徐寧此時深知,這份憂慮或許是因所愛而生,更可能是因所慮而起。思想至此,徐寧不妨又大膽了一些:“臣一直想請陛下一道手諭。”
“你說吧。”元澈的目光又冷了下來。
徐寧道:“如今陸衝死於揚州,蘇將軍又是陛下的重臣,陸家難保不會懷疑,暗生怨懟。金墉城的五千精兵終究是個隱患,裏頭又有行台那麽多大臣。若洛陽中樞疑雲乍起,彼處必有伏雨呼應。王司空、柳尚書、汝南王俱在西京,司徒府亦在宮外,他日若有事,隻怕臣等不足以靜遏內外。屆時外臣攝朝,權臣當國,千秋大業豈非置於他人股掌?臣想請陛下一道詔令,以防國敗於椒房,雌代雄鳴,用以非常之時。”
元澈坐起身來,以身形、以威勢,向跪叩的臣子投射出一道巨大的陰影:“朕想知道徐令說的非常之時,究竟指的是何時?”
徐寧還未膽大到將謀殺皇後的具體想法宣之於口,皇帝的態度仍未分明,此時他隻能沉默地低著頭,任憑豆大的汗珠一點一點地落在手背上。
元澈卻輕輕一笑,道:“這樣,朕來換一個問法。若朕於前線陣亡,單單憑此,你要不要用這道詔書?”
徐寧道:“臣豈敢。”
“好,那再加一個條件。若朕於前線陣亡,遺詔立魏鈺庭、王嶠、吳淼、元漳、陸歸五人共同輔政,皇後若對輔政人選認同,你要不要用這道詔書?”
“臣不敢。”
“好,那就再把局麵往壞處推一推。若朕於前線陣亡,皇後同意遺詔,但金墉城諸將與行台眾臣要求入拱禁中,麵見皇嗣,你要不要用這道詔書?”
徐寧心思一動,道:“若這樣,那臣便要看金墉城諸將及眾臣是為吳還是為魏,是為皇嗣,還是為車騎將軍。”說到此處,徐寧忽然深跪叩拜,待抬起頭時,雙眼含淚漣漣,甚至略有微紅,“陛下!不管陛下是否信任臣躬,但陸衝死於揚州,陸歸竄逃江上,依臣看俱是天意。世家門閥尾大已久,如今禁中內外皆由陛下掌控,若能趁機一舉除弊,臣拚卻性命,也要為之。”
“臣知道此身罪孽深重,台輔之重,臣早已不作妄想。未來社稷國柄,唯企盼尚書令列以三公,主持大局,臣怎敢有一二私心。即便此舉使眾人以奸佞望臣,臣也不敢有半分怨言。此世寒門難以酬誌,不乏同袍以熱血灑於道,陛下夙願將成,豈可輕折於此。昔年張沐自刎於金城下,臣痛心疾首,張君為何自戕,至今不敢忘懷。”
元澈見到此景,不免想起當年金城之事,一時間竟訝異徐寧竟然能如此坦**地追憶此事,也訝異他竟然能將悲傷之情演得如此逼真。
他內心忽然漫生出深深的鄙夷與厭惡:“你既有效死之心,那朕不妨也成全了你,再寫一詔與魏鈺庭,事成之後,將你斬首城下,以平車騎將軍之怒,絕一大患,豈不將這出苦肉計做個十足十?”
徐寧接道:“若果然如此,豈止臣一人引頸就戮?臣必攜滿門共赴法場,以顱血成就帝王之功,一雪先帝之仇!”
他當然明白,這個帝王不得不用他的理由,也自然明白帝王心底的那根暗刺。先帝之死,究竟為何,其實時局中的許多人都明白。政治的事情,既是再天衣無縫,隻要是浸**權力已久的人,都能嗅出味道。甚至無需嗅出味道,更無需有證據,隻要有那麽一點點疑心就夠了。至於將這種暗室之謀的揣測宣揚於外,徐寧與皇帝都不能做,也不能想,一旦如此,那就是與關隴、兗州世族徹底撕破臉,不死不休。
元澈此時早已麵色慘白,一雙手雖反剪於背後,卻仍止不住發顫。他為徐寧這番無恥而惡心,為那些即將在政變中喪生的無辜者而寒心,同時也為自己不得不用這樣的人來完成權力的製衡、來抵消背叛的恐懼、來成全自己身體裏那深淵的一隅黑暗而感到無比鄙夷。
沉默良久,元澈終於道:“朕知道了,徐卿退下吧,這份詔書朕會交給你。”說罷,閉目不言,徹底將此時此事、往時往事,隔絕於黑暗之下。
待徐寧退出殿外,元澈才微微睜眼喚了周恢上前:“王陵廷爭,陳平從默。徐寧貫隼狐狨之屬,必不會待金墉起事才殺皇後。南庭崩殂,危在旦夕,朕雖盡全力也難保萬無一失。宮廷之內,若皇後果真不幸落入徐寧之手,請你想方設法……不要讓她太過痛苦。”
陸昭的病到底拖延了幾日,原本已經見好,然而昨日夜晚,那種幽微而低回的熱便充斥在體內,乃至於夢中。汗水沿著中衣的領緣滲入脊背,而讓陸昭想起故國溫柔的雨季。明豔的繁花會令人以為有陽光灑落,其實那不過是錯覺,就如同樹葉下蟄伏的陰影,以及不知不覺抵在喉間的刀刃。想著想著,她的後頸忽然開始發燙,睡夢中,她回過身,滿目所見,盡是火焰。
陸昭失聲驚呼,卻見火焰盡頭是一名全.裸的產婦。產婦的身上有火焰斑駁晃動,在烈火的驅策下,她弓
著身體,奮力娩出了一個嬰孩。
“去端一盆熱水來。”
“不要留了,都成這個樣子了,留著還有什麽用……”
婦人的聲音仿佛引爆了被灼燒幹涸的身體,陸昭猛然驚醒。
已是近深秋,窗外的秋雨打在枯葉上,發出暴戾的脆響。陸昭抹了抹一額的細汗,先看了看隆起的被子,心落了下去,又驚覺有誰在窺伺著她。
陸昭的手不由得向枕下探去,一人獨睡時,她常把一支磨利了的金簪放在枕下,對外隻說是母親的一件愛物。鋒利且有過度保護欲,無論是情感還是物品,雖不是鎮壓夢魘的最佳選擇,但絕對是增加宮闈之禍中存活機會的一件利器。它們雙雙提醒著她,曾經受到的背叛,反覆難測的人心,求而不得的情愛,以及深淵裏最為絕望的孤獨。
繼而,兩雙黑色的眼睛隔簾對望,仿佛一切安靜至極,唯一能聽到的隻有彼此野獸一般的鼻息。
金簪不見了。
陸昭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故作鎮定地將手從枕下慢慢抽回,抬眼卻見簪子正在元澈手中慢慢把玩。
“把它給我。”不含任何敬語的話滿含對帝王的挑釁,也滿含一個孩童做戲時的頑劣,連伸過去搶奪的手,都有著一模一樣的氣勢。
元澈卻拿著東西往後一閃:“反應這般快,不像是久病之人啊。”
簾帳半遮半透,兩人各自的神色如同浮動在雲霧之中。元澈的目光如手指一般遊移著,拂過陸昭的眼角,雖不真切,卻讓陸昭整個人又燒了起來。
“到底是個冷物,又這般鋒利,傷到人可怎麽辦?”元澈彈了彈簪尾,目光又滑到陸昭的指尖,顯然是對第一夜的事怨念頗深。
陸昭慢條斯理地坐起身,隔著簾帳,一手悄無聲息地探向金簪,一手扳過元澈的臉,一點一點讓它湊近過來。泛著病態潮紅的唇微微張著,薄紗溫柔的一麵摩挲著她,如同刀尖舐蜜。而細密處鋒利的絲線,同樣啃噬著她,已有割舌之痛。
陸昭的手握住金簪的翅尾,意欲一絲絲將它抽離出來。她知道,每抽離一分,便有新鮮的血肉被劃破。血滴在淆亂的呼吸裏,將疼痛濕濕地渥著。
“疼吧?”清越的聲音第一次透滿焦灼感,那雙浮著淚水的眼眸仿佛一下子湧起了一陣陰暗的滿足感。
她的聲音就這樣銜住了他。疼嗎?在那片溫熱而濕滑的紅色凝津裏,疼痛似乎也無法承載了,順著近乎失聲的悶哼流溢出來。她隻需要兩個字,就可以把他鉤軟了。
元澈半推半就地伏在她的手臂間,雙目微睜,看著那張由收斂線條組成的五官,既禁欲又放縱。她的唇角適度地翹著,不知是呢喃還是嘲諷,使得他更想掀起這片紗帳,撬開它加以確認。然而,她鼻翼的陰影也如夜幕一般降下來了,浮動在離他不足毫厘的地方。
熏香與靡靡喘息融合在一起,在陸昭一寸一分的拿捏中,暮色被扯成慵懶的形狀,連同光影之下那一絲明白無誤的風情,都在向對方宣告,隻要她想要,這裏就會有一個驕奢**逸的黃昏。然而她卻捕捉到了那雙眼睛,一派坦**的溫柔,還有那一副認命的表情,仿佛一頭在山洪來臨前駐足馴鹿,早就窺見了溺斃於水的命運。同時,因為這樣的坦**與放縱,它們變得無比瑰麗。
陸昭就這樣癡癡地望著這一雙眼睛,仿佛懷著無限憧憬諦聽著古塔上金鈴的清鳴,那是她盡力過且永遠無法涉足之地。
接近,卻始終沒有觸碰。那層薄紗如同橫在兩人之間無數條親人性命一樣,權欲與□□之下,早已潛伏著血汙的本質,在每一次的觸碰與交構,都在衝擊著禁忌。而她隨著血色的漩渦,愈陷愈深。
金簪被拔了出來,以極其侵略且褻玩的方式。
“那麽明日我就出發了。”元澈隔著紗,吻了吻,隨後避開了陸昭的目光,起身走出殿外。
霧汐進來收拾,見陸昭血淋淋的衣袖便要替她換洗。
“這是他的血。”陸昭卻一動不動,雙眼失神地望著血跡,“不必浣去了。”
霧汐先是訝異,而後低了低頭,退下了。
此嵇侍中之血,勿去。
那不過是暗藏在史書一卷內愚者的癡言。愚者是否真的愚昧,早已無從考證。但當世人從字裏行間中窺得這一痕血跡的時候,對於一個人所懷抱的心意,也該了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