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409章 執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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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龜九片甲文莊重而華麗, 昂首向天,四足叩地,既立足於權力, 亦仰望於權力,紫色的綬帶重重地垂著——這是右衛將軍印。

而緊挨著金印的, 是一尊銀印, 銀蛇盤踞得好生安靜,然而雙目微睜,儼然蓄勢待發——中書與尚書的地位自東晉之後便縷縷擢升, 終為兩千石貴品,乃是銀印青綬。

徐寧閉著眼睛, 雙手慢慢撫摸著,感觸著。龜甲無痕, 蛇鱗溫潤,顯然, 曾經的

無數持有者也在不為人知的清晨,一遍又一遍摩挲過。權力的令印仍有重量, 隻是欲望讓它不再鋒利, 隻是閃耀。

徐寧坐在桌子前出神,一名內侍稟報入內。

印盒小心翼翼地蓋上了,徐寧抬起頭, 露出笑:“皇後昨日殿中可有異象?”

“稟右衛將軍,昨日先是玄能法師與皇後講經,後來征東將軍入皇後殿, 與皇後相談。將軍先是言及執掌江州等諸多人事, 言語中應是要沿用江州的王諶、陳震等人。皇後對此並不置可否。隨後皇後與征東將軍言及佛法辯論一事,涉及諸多人物故事, 奴婢並不曉得,隻記得有王弼、範縝、郭象、嵇中散等,又列舉書名目錄,有《夷夏論》、《老子》、《喻道論》、《二教論》、《神滅論》等,並提及梁武帝《敕答臣下神滅論》……”

小內侍機敏聰穎,記憶力極強,將殿中對話複述了個大概。

徐寧坐在座位上沉思。

皇帝封吳玥為征東將軍,執掌江州、豫州,所出的是正詔,他身為中書加過印,因此知道這則消息。皇帝將江州刺史撥給吳家,而非揚州刺史,本意還是想對蘇瀛有所保全,繼續以皇權力量壓製揚州。而陸昭身為皇後,忽然看到皇帝對自己人下了這麽重的手,肯定也知道揚州出事了,皇帝不得不以重利來安撫陸家。之所以這個刺史沒有落在陸歸的頭上,還是曇靜、曇攸那兩名僧人搞出來的讖語起了作用。

不過皇後竟然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表態或者過問,反倒去問吳玥佛論辯難之事,大概也是徹底接受了這一事實。

徐寧不免內心冷笑,女主當權,本身就是對這世道固有架構的撼動,危機重重之下,難免處處掣肘,又怎麽可能跳脫出自身利益而思考,不過是戰戰兢兢,依附於既有的強權構架罷了。如果皇後本人選擇息事寧人,那麽無異於將全部希望寄托於皇帝本人。

既然如此,那麽他接下來的布局方向則是要著重考慮馮諫、魏鈺庭、盧霑等人的立場與實力。這一次,他與蘇瀛的合作效果居然不錯,如果能夠拉動所有寒門實力以及部分世族來掀起“倒陸”的風潮,那麽即便皇帝本人有心回護,也無濟於事。

思索片刻後,徐寧寫了幾封手書,書信多發往長安、撫夷督護部等地。如今洛陽方麵急需用人,右衛將軍部也有不少要職需要簡拔人才充任,他希望長安、撫夷督護部的一些寒門族人以及故舊能夠遣子弟赴任。其中,盧霑的兒子雖然剛滿十三,但也被徐寧安排在右衛將軍府出任掾屬。另外,給魏鈺庭長子魏蘭時舉薦為右衛將軍府長史的信,也派人快馬寄往荊州。

正當他解決完此事,長舒一口氣的時候,忽有屬官傳信,說尚書令魏鈺庭業已入宮,想請他前往署中議事。

“魏鈺庭已在洛陽宮了!什麽時候的事?還有誰隨同入宮?”徐寧猛然坐了起來,質問道。

屬官言:“吳太保在征東將軍出城後一個時辰,也入洛陽城,現被安排在司徒府內,等候陛下傳詔呢。”

偏偏等吳玥出城後再請吳淼入城,徐寧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就是為了怕吳家擔心父子俱在洛陽,會被一鍋端,因此特意有此安排。能夠做出這個安排的,隻有皇帝本人。隻是兩人急詔入宮,他作為中書令並不知道,應該是苑出私詔,僅有皇帝印璽。

私詔的公信力並沒有那麽高,漢武帝時期,戾太子矯詔起兵,能聚集的力量並不多。包括晉朝賈南風矯詔令司馬瑋誅殺司馬亮、衛瓘,事後也因是私詔不具有效力,兔死狗烹反刀了司馬瑋。但凡有基本的政治素養的,不會輕易相信一封私詔,除非傳詔是雙方都極為信任的人。

首先排除的是行台的人。

金墉城在洛陽城西北,在曹魏、西晉為帝後遊樂的別宮。金墉城與洛陽城城牆相連,結為營壘,北靠邙山,南依大城,南有乾光門,東有含春門。若要從洛陽城宮城入金墉城,便要先經過宮城北麵的華林園,由華林西門而出,而至乾光門。如果皇帝希望行台配合,那麽消息送出時,禁衛一定會察覺動靜。

不是行台的人。

“昨夜征東將軍、皇後宮室可有人私自出宮?”徐寧叫來一名禁衛軍官問道。

“沒有。昨夜征東將軍未曾出宮,宮門下鑰後,皇後宮內也未有人出入宮禁。”

“那就奇怪了。”

這兩個人居然就這麽信了,到底是為什麽?

徐寧皺眉嘀咕著。難不成皇帝與二人達成了某種更深的合作?想至此處,徐寧神色灰敗,繼而額頭上滲出一絲冷汗。

去不去見魏鈺庭?魏鈺庭見他要與他說些什麽?徐寧歎了一口氣,如今皇帝還在洛陽,假使真想抹除自己,也隻是揮一揮手的事。他去不去見魏鈺庭,已經不是自己能夠抉擇的。最終,徐寧正了正衣冠,命人護衛,前往魏鈺庭的尚書台。

尚書台看起來一切如常。魏鈺庭初入尚書台,其他尚書又不曾入落,因此難免有點冷清。徐寧戰戰兢兢踏入署衙,不時地看著來往的內宦和官員,希望能從他們的眼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徐中書今日事情緊急,先不多作寒暄,請入席吧。”

魏鈺庭神色如常,待徐寧入座,方開口道:“我聽說中書近來多奔走於內,不知所忙何事,是否需要尚書台相助?”

徐寧袖內雙手捏拳,過了許久方才抬首道:“尚書久守長安,隻怕不知洛陽之禍啊。陛下即將南征,蘇慕洲卻使陸氏族人喪於治下,內外群情眼見要崩於一線,我……我實在不知我等寒門來日將如何自處。若是皇後深信戚佞家賊讒言,一朝呼喚朝野世人,一眾寒門英才不知將幾人流血,幾人得保頭顱。”

魏鈺庭卻極其鎮定地看著徐寧,不免露出一絲感慨的笑容:“青史留名乃是私心,為國捐軀當為公義,無論公私,我等士大夫又怎能惜身自守,罔顧天下。況且陛下年少英略,又怎會陷忠義臣子於此。”

徐寧略挺了挺身板,道:“尚書令久居長安,遠離洛陽紛擾,難免聽信風言,怯聞禍事。方鎮私相授受,大將為謀軍鎮故意不出,行台執政牝雞司晨,竟用女官監察,這都是禍亂之肇始啊。我不過寒門後進,孤伴君前,不能時時聆聽尚書教誨,難免日日驚懼,戾言諸事,還請尚書莫要笑我。”

魏鈺庭深深歎了一口氣,雖是逢場作戲,但也不免為蘇瀛感到可惜。如今皇後願意放過蘇瀛,但徐寧還要挑撥蘇瀛和陸家的關係,這就是置大局於不顧,強行將方鎮與自己的鬥爭路線捆綁在一起。皇帝為什麽用徐寧,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其人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問題。但那個時候,隻怕涉事的蘇瀛也要相陪殞命。

“既為我等寒門留以存續,此次倒有一事,中書可以出力。”魏鈺庭將一卷譜牒向前一推,至徐寧眼前,“施磬不宜再留在七兵部,吏部的譜牒我已經掉過來了,隻需中書首肯,日後施磬便入右衛將軍府聽事吧。”

徐寧聽罷,內心一喜,和手道:“既能為同袍盡以薄力,某自然不敢有辭。”

魏鈺庭微笑道:“中書既能應允,我也就別無他求。中書事務繁忙,我也不執意強留了。來日共事頻繁,到時再與中書共敘舊情。”

徐寧也從席上起身拜別,垂首行出署衙外,這才轉身離開。

魏鈺庭目光冷冷地望著遠處的背影,不免感慨歎息。

如今緊張的局麵,尚書台不能夠允許蘇瀛的人和皇後的人出掌七兵尚書這種要職。度支尚書柳匡如也即將轉調弘農太守,新度支尚書魏鈺庭先暫為代領,而七兵部尚書由行台的七兵部王儉兼領。畢竟南征成功與否

也取決於陳留王氏嫡長子王謙的命運,王儉身在其位,一定會致力於讓戰事走向正軌。

施磬的去留頗為尷尬,雖然其本人沒有摻入到政鬥中,但如今局麵很難被時人接納。然而又不能因此罷免施磬,一旦把蘇瀛逼得太緊,投了楚國,使魏國盡失江東,那就太得不償失了。為了穩妥,隻能把施磬暫時安排在徐寧的右衛將軍府。徐寧能借此與揚州羈縻更深,難免得意一時。

然而徐寧是什麽樣的人,魏鈺庭自然懂,他會把施磬當做籌碼打出去的。“倒陸”、“倒世家”,從來都是政治正確的口號,背後的私計一點也不少。作為日後注定被清洗掉的徐寧一方,施磬作為一枚無辜的棋子,犧牲是無法改變的命運。

魏鈺庭也明白,為何皇帝要求自己來做這件事。每一個軍鎮重將都將看到他今日把施磬推入深淵,日後海內升平,他這個中樞魁首再無和軍鎮合作的可能。

皇權再光輝,也難免由黑暗成就。執棋者的手上,無一例外,全都沾滿鮮血,唯處底層,方可無辜。

魏鈺庭回到書案前,從抽屜裏取出一封早已書寫好的信件,交予一名親信:“速將此信發送荊州,親自轉告吾兒,無論是誰讓其離開荊州,也不能答應,即便被驅逐,也萬萬不可回都。如若不能見容陸氏,立即從武關北上,直赴北涼州托庇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