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閶闔
天上最後一抹濃雲好似一汪斑駁的鹽池, 不勞煮沃,便已呈現一片幹涸死寂的灰白。
意外的夜襲令楊宗權臉色慘白,背靠著闕牆瑟瑟發抖。他一麵下令眾人鳴鼓示警, 一麵令親衛圍拱保護。對方的兵力其實也不多,合有三四百之數。但時值黑夜, 宿衛剛剛換防, 又得知兩營軍隊離開營壘,奔赴雲龍門,因此士氣低迷。隨著王赫等人殺入其中, 早已嚇得慌了神,紛紛四散而逃。這就使得根本沒有人去理會楊宗權擊鼓示警的命令。
“速速撲滅宮中大火。”城牆下早已陷入慌亂, 根本沒有意識到城牆上正發生著近乎慘烈的屠殺。
這時,城牆上的廝殺聲終於傳至門闕, 楊宗權近前已經出現王赫等人悍勇凶狠的刀光。眼見這一幕,楊宗權銀牙一咬, 拉過一名宿衛軍官,道:“金墉城乃行台重畿, 王赫不敢分兵過多, 此前軍為擾,實則兵力虛空。爾等不要驚怕,隨我速棄承明門, 隻要入內禦道得禁軍策應,必能活命!”
楊宗權尚且鎮定,然而那名軍官卻沉默不語。此時楊宗權也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隻見對方目中閃過一絲厲色, 手中環首刀一揚,狠狠砍入楊宗權的胸膛。
軍官抽刀而出, 又抹了抹臉上的血水,然後迎向已經衝殺至此處的王赫道:“卑職已戮對方大將,幸不辱命!”
王赫大手一揮,將軍官扶起,沉聲道:“少壯威勇,頗有膽色,此夜爾等隨我用事建功,必封妻蔭子,無患前程!”說完,一刀砍下楊宗權首級,對身旁一名將士道,“執我手令前往宣光殿,上報司空,就說北門將領楊宗權意圖謀逆,已被我等斬殺,請司空放心!”
馬蹄聲穿過內禦道,很快抵至宣光殿。此時王嶠與徐寧已整裝待發,準備接應濮陽王入宮。
將士依言報之,隻見徐寧勃然而怒,直指王嶠,大喝道:“司空何故殺我愛將!”
王嶠其實對於陸昭先前的兵變細節並不知曉,而王赫又一向口口聲聲稱自己為陳留王氏,如今又來報功。王嶠有苦說不出,又不能名言自己已背叛皇後,因此道:“王光奕素為陸氏信重,或受其言蠱惑,屈事國賊。既然承明門已失,容我速往閶闔門迎接太保。王光奕受太保栽培,想來有太保勸說,方有轉圜餘地……”
“又是太保!”徐寧將袖子一甩,別過身去,“我倒不知你們二公於洛都還有什麽隱策?”
王嶠的臉色也頗為凝重,當即停下腳步:“徐令信我也好,不信也罷,先與我速去閶闔門定勢,餘者途中細說。若再慢一步,隻怕勢不在我!”
此時已臨近閶闔門,原本隨從還要將一副鎧甲披在王嶠身上,但王嶠早已顧不上這些,趕緊招手催促眾人速行。王嶠對王赫強攻承明門是有心理準備,但未曾想到對方能攻得這樣快。很明顯,在禁軍的力量中,陸昭是有所隱藏的,抑或是在之前討論政變時,未盡言出。
不過事已至此,王嶠也不能再作深究,還是要先聯係上吳淼,將其引入濮陽王陣營,順利控製禁中。所謂政變,本就不是常規戰爭,用戰爭的手段和思考方式,注定會滿盤皆輸。因為政變最重要的不是將所有人都拉入事中,而是要爭取在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政變發生時,以最快的速度控製住權力的核心,即合法製詔權、靜遏內外、尚書與司農印。
原本他作為先發者可以占盡主動,然而陸昭頻頻出手,已經讓他將主動權拱手讓人。如果不能順利拿下閶闔門,那麽他今夜必死無疑!
位於銅駝街的司徒府內,吳淼已披上甲胄,橫跨上馬。司徒府與太保府帳中親事各有五百人,此時一共一千人的隊伍在司徒府內外已集結完畢。由於銅駝街夜晚戒嚴,因此尋常百姓人家根本不知此處竟已聚集這麽多人。而在城內巡弋的洛陽令部隊,對於吳淼這支隊伍也並不盤問,隻如尋常路過,然後離開。
不過承明門的動亂對皇宮內部仍有影響,閶闔門與雲龍門警戒級別有所提升。且徐鳳又領兩營衛士在雲龍門下要求入直,衝向城牆石階,此時,石階前已被馮諫拉起一道警戒線,內外皆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馮諫已經親自坐鎮閶闔門,看到吳淼帳下親事不同於以往,全副武裝,也是心中一突,旋即讓副將於門闕喊話:“已是深夜,不知太保又何事要入禁中?若無詔令,請太保明日再入宮吧!”
吳淼抬抬花白的長眉,兜鏊下勉強抬頭,向馮諫的方向望著,抬手用馬鞭遙遙一指。
馮諫深知吳淼在禁軍中的威望,也不敢拿喬怠慢,遂向前一步,向城樓下望去。隻見吳淼身旁的副將走出隊列,其他將士徐徐後退,人馬交叉,將吳淼圍拱在內。
副將大喊道:“僧佞作亂宮中,禍亂朝綱。太保奉皇後詔,入宮問安,以護皇嗣。”
此時,閶闔門的馮諫還未開口,卻聽雲龍門處徐鳳的人高喊:“太保假傳詔令,還請領軍將軍速速示警,調遣營兵,拿下吳淼!”
此時吳淼也開口道:“我與王司空奉皇後密詔,此夜誅殺國賊。承明門楊宗權業已伏誅,同謀徐鳳,誰能斬之,事後必有功爵大賞!”
此時,吳淼全軍也大吼道:“奉命繳賊,匡扶皇室!”
忽然,雲龍門上一聲大吼。路永不知何時已案自移動至徐鳳麵前,憤而拔刀,直接砍向徐鳳麵門。徐鳳雖有親將在側,然保護不及,一道落下,血光迸濺,整個麵容遂成兩半,直接跌下城樓石階。
內門有此異變,站在外門閶闔門的馮諫,臉上也驚容乍現。身為中領軍及最高的禁軍將領,在眼皮子底下發生這種事,是十分憤怒的,但憤怒之後又有屈服。當王氏與兗州世族倒戈,徐寧也打算迎接濮陽王的時候,唯一希望皇帝平安無事的就是誕下女兒的皇後。他要是拒絕幫助皇後,內廷陷落,他也不得善終。可若他幫了皇後,皇後就會成為壓製世家和權臣的刀,讓皇帝出征沒有後顧之憂。
皇後這次任由徐寧囚禁百官,任由王嶠等人作亂,甚至對濮陽王入京一事也不發一語,看似荒謬,但仔細一想卻是讓所有人徹底把皇權大義交到她手中的一招妙棋。
如今,王嶠和徐寧是否真的合流,他並不清楚。但隻要吳淼還能打出皇後的旗號,就值得他賭上一把。
思索片刻,馮諫的目光閃過一絲決絕,拔劍高喊道:“徐鳳強攻雲龍門,殺無赦!”
兩營衛士嘩然四散,有的在箭雨中倒下,有的丟盔棄甲,伏地求活。徐鳳奄奄一息,抬手指向城樓,喃喃道:“吳淼陷我……”
看到徐鳳的氣息減弱,抬起的手重重落入塵埃中,馮諫冷靜地揮揮手:“打開宮門,迎太保入宮!”
寢殿內,陸昭安靜地聽著來自南北兩門的消息。剛剛生產完的她,本應是最虛弱、最需要休息的。然而起兵用事,深夜政變,恰如滴入海水中的鮮血,讓她無法入睡,驚恐有之,其餘心情亦有之。整座殿宇與整座皇城一樣,隻有嬰兒才會熟睡。
“沒想到王赫那裏會這麽順利,總覺得他那裏會難些。”陸昭對鏡正了正發釵,語氣平常的好像在說某個世家子弟入仕的事。
“他那裏怎麽會難?”霧汐正為陸昭整理頭麵,“要說難,當是吳太保那裏最難吧?”
“還真未必。”陸昭說得輕描淡寫,“閶闔門也好,大司馬門也罷,能進就進了,基本不會有什麽戰鬥。閶闔門還要死鬥,說明禁軍根本就不支持你,進去也是個死。”
說完,陸昭走到書案前,取出一份已經寫好的手書。“派人送到閶闔門,就說濮陽王入宮,我並無異議。”
待王嶠與徐寧趕到時,太保吳淼早已與馮諫在城門上等待。徐寧看到長子的屍體,早已撲上去哀嚎大哭,同時他也意識到吳淼與馮諫已掌控閶闔門,哭過後鎮定地站在圍拱的士兵中間,大聲質問:“太保與領軍將軍取我兒性命,原因為何,不知可否道我!”
吳淼卻不回答,直直看向王嶠:“王司空何以突然入宮?莫非宮中果真有妖僧作亂?”
王嶠有些難堪,臨時改變主意,要請濮陽王入拱,他並沒有向吳淼說明。一是他不能夠確定吳家在濮陽王與皇後之間如何選擇,二是也害怕吳淼的地位分走陳留王氏的從龍之功。不過事已至此,兩家也是姻親,利益之事隻要想說,就沒有說不明白的。
王嶠向前一步,道:“國有為禍,不止於一二妖僧。今日中書與某等共奉大義,匡扶正道,事關魏鼎安危,因此未向太保細述。太保既已入宮,不知可否先下城門,你我於別殿共議此事,若有誤會,也好解開。”
吳淼卻遙遙拱拱手,冷然道:“魏鼎安危事大,既如此請司空與我速入台省,暫掌製敕,穩定朝綱!”
王嶠認為吳淼仍是在怪自己臨時變卦不肯告知他,故意刁難,因此心中雖有些不悅,但也並不計較。此時此刻,最重要的還是要拉著徐寧一起把這場戲做好,場麵圓上了,濮陽王才能順利進京,吳淼那裏他自有信心說動。
王嶠強入人群,拉住徐寧,而後快步行至一寬闊之地,高聲下令:“中書署衙所有郎官先集於宮城西省,以待濮陽王入都。右衛將軍暫於千秋門待命,並調動附近城防諸衛。更請太保坐鎮外朝,與領軍將軍同守閶闔門,並向洛陽令傳遞消息,確保濮陽王入洛無阻。”
路永聽罷,情急道:“濮陽王攜兵入洛,必然強卒環拱,洛陽令豈能棄防?”
王嶠此時更是裝也懶得裝,冷冷瞥了路永一眼,揮手驅趕道:“噤聲!國事自有三公定奪,何須爾等置喙!”
諸多命令下達,王嶠也親自登上門樓,望著甲胄在身的吳淼,拱手道:“不知太保意下如何?”
吳淼看了一眼語氣有些卑微的王嶠,語氣頗有不悅:“司空與徐中書相約起事,似乎與老夫並未提及啊……”
王嶠長歎一聲,卻躲避著吳淼的目光:“宮中有變,事發突然,各中緣由複雜,也是無暇細述。閶闔門乃禁中咽喉,還要請太保與領軍固守,護引濮陽王入宮,不可稍有差錯啊。”說完,又低聲道,“此乃我兗州世族大事,太保中流砥柱,事成與否,全在太保!”
王嶠此言一出,吳淼的神色這才有所緩和:“臨事有變,你也是難得從容。既如此,禁中製敕之事,司空與徐中書自定,我就不參與了。隻是……”吳淼也將聲音壓低了些許,“徐寧事後必除,不知司空可有其把柄在握?”
王嶠目光閃了閃:“浮圖所僧眾至今未出,隻是我手中兵力有限……”
吳淼點點頭,旋即道:“洛陽宮南北門俱在我等之手,皇後在東北寢宮,此時未可侵擾。待濮陽王入都,引薑彌前往浮圖所審理僧佞入罪。若徐寧膽敢興兵相爭,則可搬出皇後仲裁此事。”
王嶠這才重重握了握吳淼的手:“太保所言,正為我所慮。濮陽王入都,我等未必一定要加害皇後,此中無奈,不知皇後是否能有所體諒啊。”
吳淼心底泛起一絲嫌惡,語氣卻還如常:“承明門我自會與王光奕打好招呼,宮西省台有司空坐鎮,自可無憂。屆時皇嗣入宮,護從必然不寡,還需中書印加右衛將軍手詔開啟武庫,以取軍用。”
“好說,好說。”王嶠心中一塊巨石也落了下來,“太保以大局為重,此夜若無太保,我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對了,殺死徐鳳之人,不知太保是否方便交出。”
“若無此義士,徐鳳早已攜兵馬入直此門!”吳淼目光稍抬,倒讓王嶠後退幾步,“此節徐寧若能認下,尚可共事,如若不然,除之則如反掌矣。”
王嶠啞口無言,的確,與其讓徐寧掌握閶闔門,還是讓吳家掌握更可靠。王嶠頗為歉然地對吳淼點了點頭,隨後在禁軍將士的圍拱下離開閶闔門,準備迎濮陽王入洛事宜。
看著王嶠與徐寧遠去的背影,馮諫不乏擔憂:“皇後同意濮陽王入洛,是否太過輕率,曆來宗王之亂,皆是禍國之肇始。”
吳淼默默展開陸昭傳來的手書,目光沉靜如水:“有些事,陛下不方便做,就隻能皇後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