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418章 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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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 熒惑入南鬥。

數日後的傍晚,預示著不祥氣候的濃雲,染著激戰後的殘紅, 映照著凶星的命運。

湓口孤軍手持著弓刀劍戟,密視著漢水與江水的交匯處, 那裏或將到來皇帝親征的大軍, 亦或是荊南四郡最精銳的主力。而在竟陵水畔,皇帝剛剛跨下他的龍馬金鞍、錦韉銀鐙,踩著金粉一般的驕陽之光, 引領數萬之中,擁向勝利的城池。

禦駕親征, 百年難見,高牙大纛, 不足為其榮,桓圭袞冕, 不足為其貴。數十名戰將、戰將背後的參軍們、司馬們、以及數千名帳下親直,或在內、或在外, 齊齊圍拱著。大帳之內, 元澈僅僅掃視一眼輿圖,便將戰況評估完畢。

“征東將軍的湓口快要撐不住了,陛下是否派人增援?”一名主將直接道出。

元澈閉目, 深吸一口氣。荊江戰況自他來時起便陷入一種看不見的混亂。

西線,車騎將軍陸歸,以沔南黃氏強收百姓稻米並且對魏國皇室出言不遜為由, 引為兵端, 直接攻入山都城。許平綱自順陽分兵,又據築陽, 直接打通沔水、均水、丹水從西、西北、東北的三向水運兵糧道。而武昌世族竟由王謙策動,引楚王幼子急出襄陽,並屯兵東線,想要搶下湓口,苟安於江澤之南。楚國襄陽告急,攻入都城似乎業已在望。

陳留王氏的算盤打得著實響亮。襄陽想要解危,必會歸還王謙於陸歸,而陸家礙於情麵也不得不從中斡旋。至於東線作戰,吳玥苦一些便苦一些,放棄湓口也不是不可以,不然還能指著誰來救?皇帝是不會相救的,踢開楚國國門第一腳新皇可不會輕易讓人,正是和西麵陸歸較勁的時候呢。至於蘇瀛,心裏也巴不得吳玥失去湓口,自己於揚州好掌握東線戰事的主控權,洗刷一番先前的劣跡。

吳家輸這一籌,陳留王家輸了嗎?那怎麽能夠!畢竟你吳家賬麵上的功績太漂亮,也顯得我們陳留王氏太不是東西。天大罪責從天而落,最好的局麵永遠是大家一齊比爛。

西線的戰況看上去高歌猛進,但對他而言也著實不利。為了能夠減少荊州與車騎將軍府對滅楚之戰的影響,他調撥荊州府部分軍馬作為戰役奇兵。可荊州府開戰沿線多用豫、兗舊將,其中不乏有滅吳之戰裏因叛亂被處死的蔣弘濟、周鳴鋒等人舊部,許多戰術上的配合都格外不積極,且物流通道都掌握在陸家手中。

現在想想,陸衝死前讓許平綱固守順陽,也頗具眼光。而陸歸能使動蔣、周舊部,也著實讓他感到意外。

元澈定了定心神,既如此,西線戰事他更不能退讓。

“東線……還是下令讓蘇瀛出兵支援。”緊閉的雙唇在所有將軍通報完各自了解的戰況後微微開啟,元澈的聲音僅僅是低沉。

他無從責備,也著實無奈。

子夜時分,由湓口城壘向東望去,可見沔水與江水橫流交匯,分野間閃耀著淡銀色的微瀾,疑似萬箭飛流,而頭頂一彎月猶如一張拉滿的強弓。

此時的湓口城的東北角門,士兵正將緊急征調的幾張床弩拆卸入城。寒風烈烈,一麵紅色旌旗卷入夜空,向豫州方向飄去。眾人的目光有些滯澀地望過去,沒有人再發一言。整座城池早已如箭雨強弓之下狼狽的獵物,頗有些狐死首丘的味道了。

緊接著,郊野臨時搭建的望樓有嘹亮的鼓號響起,眾人便漸漸麋集登上城樓,望著遠處沔水上的那片緩緩移動的黑影。

水上清塵般的薄霧,漸漸為船槳與雲帆劃破,其間有高聳的樓船,亦有艨艟巨艦。打漿聲與浪濤聲混在一處,逐漸馳近,好似錢塘大潮。不知過了多久,鐵甲與刀光終於穿破濃霧中的海市蜃樓,顯露出原本的猙獰。

吳玥登上孤城,望向此景,而後微微昂首,戴上淡金色的兜鏊,眉與目不曾褪去那份鎮靜與堅毅:“下令全軍,準備作戰。”

遙遠的轟鳴聲透過雲色與月色、清浪與濁浪,猶如地震一般傳至帝王的床榻。大魏國史中從來不缺這種程度的戰役,元澈發現並無人匯報軍情,因此隻是略翻個身,繼續和衣而眠。然而這一夜似乎有一點不一樣,無論元澈的內心如何鎮定,隆隆的聲音如同絞繩一般加於脖頸與腦後。

元澈起身,命人點燈,幾名直事入內侍奉,周遭卻忽然靜的可怕。

“蘇刺史那裏有什麽消息?”元澈胡亂擦了一把臉,問道。

一名親直上前:“回陛下,揚州已有回信,陛下睡前已經看過了。”

元澈行至書案前,展開軍書。去信上他寫“詔揚州刺史蘇瀛監征討武昌諸軍事,與南蠻校尉王佑共救之。”而回信上是蘇瀛的筆跡,“臣已遣南蠻校尉王佑兩千人,量宜赴援。”

“量宜赴援……量宜……”元澈喃喃自與,半晌後橫眉一凜,道,“再傳令催促。”

軍令發出兩個時辰,元澈依舊守在燈前,而蘇瀛也迅速給出了回複:“臣已兵至石城,如今湓口、鄱陽二城皆急,揚州境廣,臣所領兵馬不足分禦。鄱陽道近,城小兵弱,臣與王佑先行救之。”

元澈讀完,慢慢坐下:“好啊,好……引武昌重兵分入豫州、江州,陳留王氏得還王謙,蘇刺史得問責征東將軍之失……二人媾和之速,著實令人咋舌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幾名親直麵麵相覷,還未出言寬慰,便聽皇帝吩咐道:“去,把宋書那卷《索虜傳》找來。”

幾名親直腳程快,書吏找的也快,半柱香的時間便將數卷書呈送上來。

燈已挑亮,照徹明堂。

冠軍將軍、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

又一波箭雨射下,吳玥手臂握著已然變形的拓弓,小臂由於長時間爆發用力開始**。城頭夜風極大,刀劍的碰撞聲遠遠近近地響著,流矢的哀鳴點綴著戰場的沉悶。戰火燒毀了民房,點燃的茅草嗤嗤地向下墜落,化作焦土。

一名將士跑到城樓前與吳玥對了口令。

吳玥問:“還有多少羽箭?”

“回將軍,僅有一千二百羽箭。”

正規軍隊人均需配備一百支箭,箭羽不足便沒有辦法抵擋敵人的攻城,此時此刻,巨大的硾車正在靠近,如果不能短時間內獲得羽箭,那麽城破是遲早的問題。湓口一失,江州、豫州就會被撕開一條口子。而最短時間獲得箭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衝出城,撿拾用過的箭矢。

無數的目光望向了吳玥,而他雙眼望向西方。

西線,空曠無垠的西線。

八年前,或許兄長們的目光也是如此無奈吧。

當兄長們的屍身被送至吳府的那一刻,他的父親,當時的太尉,一夜之間白了頭。蒼老而虛弱的權臣沒有眼淚,他的父親隻是默默走到書案前,給他一卷《索虜傳》。

金紅色的戰火中,竹簡上的墨跡有如刀痕一般刻在吳玥的腦海。

冠軍將軍、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

十月二十三,拓跋嗣率五萬人南下,出天關,攻滑台。

十一月十一日,滑台下,拓跋嗣乘勝追擊,進逼虎牢。毛德祖堅守虎牢,數次擊退魏軍,魏軍至此遇到攻打洛陽的第一險。大戰至此已有兩月,劉宋無一人、無一詔問虎牢事。

十二月,拓跋嗣至冀州,派遣叔孫建從平原渡河水開辟青州、兗州戰場。劉宋兗州刺史徐琰放棄抵抗,向東阿縣竄逃,致使泰山、高平、金鄉陷入北魏之手。兗州既得,叔孫建東入青州。

十二月二十一,劉宋終於下詔,令南兗州刺史檀道濟督查征討諸軍事,會同徐州刺史王仲德至前線救援。廬陵方麵遣三千人,量宜救援。

正月二十二,檀道濟緩行而至,駐紮彭城。此時,虎牢已被圍攻近四個月。

孤軍奮戰的毛德祖雖然殺傷眾多,但到了來年三月,也近乎強弩之末。

時間已至來年三月,檀道濟開始拔營行軍。麵對虎牢的死局,檀道濟輕飄飄一言,遞至長安。“司、青二州並急,而臣所領兵少,不足分赴。青州道近,竺夔兵弱,乃與王仲德兼行先救之。”

是青州道近,司州道遠嗎?彭城至虎牢,水路四百裏。彭城至東陽,陸路三百五十裏。

是鄱陽道近,湓口道遠嗎?石城至湓口,水路百裏。石城至鄱陽,水路交雜陸路近百五十裏。

他瘋狂翻著書卷,意欲尋找背後的原因。畢竟,如果劉宋失去虎牢,則意味著劉裕的北伐成果徹底喪失,也意味著數十萬關中百姓再次為胡人肆意踐踏。

最終,在竹簡一片嘩啦啦的清脆聲響中,他找到了那個極其卑劣、極其黑暗的緣由。

德祖,滎陽南武陽人也。初為冠軍參軍、輔國將軍。高祖劉裕北伐,以毛德祖為王鎮惡龍驤司馬,加建武將軍。毛德祖為鎮惡前鋒,斬賊寧朔將軍趙玄石於柏穀,破弘農太守尹雅於梨城又破賊大帥姚難於涇水,斬其鎮北將軍姚強。鎮惡克立大功,蓋德祖之力也。

王鎮惡因何而死?他搶了京口派的滅秦之功!他搶了能夠銘刻在關中石碑上為整個漢人光輝而榮耀的收複故土之舉。而毛德祖,也因其是王鎮惡的人,永遠被所有有京口底色的檀道濟們所憎惡。

他的兄長因何而死?他們左右了先帝登位的勝負,搶了關隴世族在整個政變中的話語權。他們是軍功係出身,有著比關隴世族更加雄厚的底蘊。他們支持過涼王。因此他們注定為關隴世族所憎惡,甚至為先帝所憎惡。

他的兄長們與毛德祖一樣,一輩子被當做棋子,但也是一輩子沒有走錯過一步的棋子。跟隨過誰,有時真的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他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服從軍令,為國殺敵,僅此而已。

他們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國家。隻是毛德祖被京口和門閥拋棄了,吳家被關隴與皇帝們拋棄了。

他更明白,所有的一切今日即將重演。國難當頭,百姓倒懸,數十萬人的生死皆在一線。有人站在斷壁殘垣上為國家慷慨赴死,但也有人在金穀園內、在烏衣巷中、在高高明堂之上、在暗暗一隅之間,慨歎終於惡氣已出。

國事,皆非當下要務。

大義,無非口誦之言。

譜牒履曆,決以金闕囚階。

權力錢帛,為之傾生付死。

這是毛德祖的真相,亦是他吳玥今日的真相。

陸微行至吳玥身旁,盡量湊近他的耳邊,低聲道:“蘇瀛觀望不前,援軍杳無蹤影,城裏隻剩下不到五百人。大江橫通西東,荊州也好、揚州也罷,再算上皇帝的軍隊,這些援軍與我們連一江之隔都算不上。十二萬大軍,三位主將,百餘名將,可是人都在哪裏?”

陸微的目光黯了黯,“荊南五萬之眾,圍攻湓口、鄱陽,彈盡糧絕,蘇瀛仍在石城,就是想要造成隻能救一處的局麵給皇帝看。皇帝呢,兵臨襄陽,必要取那滅楚之功。將軍應當明白,援軍是不會到的。”

吳玥沒有看他,隻應了一聲;“我明白。”

“那將軍為什麽不撤退?能調動的一萬餘人打到五百人,江豫兩州將士已經盡力了。我等一起突圍,誰又能責怪將軍?”陸微的手忽然捏住了吳玥的手臂,咬牙低聲質問,“其實,這也是個絕好的借口。先前我沒有說,也是明白將軍心中所想。可如今,援軍未至,將軍撤回豫北,重整旗鼓。洛陽有亂,將軍便可馳援洛陽,此事並不擔責啊。若將軍輕折於此,皇後也未必樂見。”

陸微見吳玥不為所動,反倒鬆開手,後退了半步冷笑道:“哀我江豫眾將,恨此不義之國,難道將軍寧為虛名病骨而死,不願為大業新軀而生?我阿姐當真看錯人!”

吳玥的目光慢慢望向陸微,忽然一提手,勒住陸微的衣領:“你以為你的阿姐當年為什麽選我做鎮東將軍?為什麽如今又支持我做征東將軍,都督豫州、江州諸軍事?因為她知道,我不會像陳留王氏一樣,為利益而站隊。也明白我不會因為政敵的攻訐,而放棄整個豫州、江州的百姓。把我換成王謙、王儉、換成曆史上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這場仗根本不必打,這些軍人也根本不必死,大家一起開向洛陽,在政變中撈一筆翻身之功。六朝何事,隻為門戶私計。這句話從門閥換成軍閥,沒有區別,但在我這裏,它有區別!”

“而你的姐姐,她心裏最重要的,永遠不是自己是否能在洛陽那場政變中活下去。她考慮如何讓人臣變為忠臣,如何讓廉價的誓言還成華夏千年的信譽,如何讓門閥世族們的醉生夢死、利益為上,變成世道脊梁的鞠躬盡瘁、死為家國。連根拔起的偉力,從來簡單。樹國以正的體麵,才是萬難。”

吳玥放下陸微,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我與你阿姐自相識以來的默契。今日生死,便酬此意。”

陸微望著吳玥遠處的背影,搖搖頭:“吳逸璞你愚蠢!你當知,無論後事怎樣溢美,怎樣謳歌,這對你與犧牲的將士們都將毫無意義!”

“或許。”吳玥望著近乎絕望的將士們,也望著近乎絕望的陸微,“江豫戰線上,一定有人已經喜迎楚軍,離開這個令人失望的國家。他們早早看清了結局,他們都是聰明人。隻是我想把這份評價放入青史,留給後世。”

無數雙堅毅的目光望向吳玥。

吳玥拔出了長劍,慢慢走下城樓。

一名將士從城垛下走了出來。

一名將官從馬廄中牽來了吳玥那匹勒口的大馬。

曲巷裏,矮牆下,一名名將士慢慢出現,一名名將士慢慢站了起來。

吳玥跨上戰馬,揉了揉馬頸子,開口道:“此城圍困數日,近無支援之軍,遠無撤退指令,沒有封賞的詔書,甚至也沒有一句虛情假意的嘉獎。但我等,人人是虎賁之將,人人是家國脊梁,人人無愧蒼生!”

“所有將官上馬,隨我出城衝殺,待擊退敵軍,再獲箭羽,此城必有生還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