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偏愛
寒風如刀, 白屋殘雪,幾乎一夜之間,崇信城內忽如空巢。太子元澈領一萬人迎朔風勁雪上隴, 繼續試探涼王對於隴道的最後底線。若能順利挺進平涼,涼王埋屍三輔, 便是注定。
崇信城內則由步兵校尉鄧鈞率兩千人固守, 用以接應,守護隴道上的物流線。而略陽方麵,元澈亦派了五千人耀兵略陽城下, 以虛張聲勢。剩餘主力部隊悉數下隴。
這種置主將於危境的打法並非元澈慣用的兵術,但隻有自己親自上隴, 涼王才會沒有疑慮地躥入三輔腹地,無論是自己與陸歸圍點打援, 還是在扶風諸縣的牽製下迎來趙安國鐵騎與己方主力雙側的衝擊,涼王都將如籠中鳥雀一般, 再無回天之力。
而且,押送陸昭的隊伍也一定會經過此處。
馮讓起初並不同意這樣的安排, 這幾日隴山天氣十分不佳, 到了夜裏若無遮蔽掩體,便會死在外麵。饒是有營帳篝火,稍有不注意, 忘記給篝火添柴,整個帳內士兵便會失溫而死。聽當地人說,曾經有一馬隊於二月途經此處, 夜間生了篝火, 卻沒有主意添柴,第二日竟有兩人手指凍斷了。
這幾日內, 此類事件已發生了數起。自崇信縣再往隴山上爬,便是大片的無人區,直到過了隴道北隘口,也就是通往平涼、漆縣、汧縣的三道交匯之處,還要再往前走上數十裏,才可看見平涼城。
馮讓的建議是自己領中軍掛太子帥旗假持旌節上隴,而元澈與主力部隊下隴,去截擊涼王的軍隊。於失去主將的風險上,此計小上許多,於功勞上,太子更容易打出戰績。之前走穎水南下攻取壽春,太子便是用此法,這個策略最是穩妥。
然而元澈卻拒絕了這各提議,他隻道:“有的時候,有些決策,隻能以我的立場,憑我的心來做出決定,你們誰都做不了。”
隴坡愈發陡峭,大軍每次攀登不過半個時辰便要休息一次,地勢徒然上升,也有少數人出現了喘症,不得不暫時留在原地紮營歇息,剩餘部隊繼續往上走。
幾乎快到了隴山北隘口處,便有斥候來報,發現了飛虎營的蹤跡,陸昭本人亦在隊伍裏。
“她是自己騎的馬還是坐車?”問過對方的具體人數和武力裝備後,元澈問了陸昭的情況。
斥候道:“陸娘子手有鐐銬,卻是騎馬,馬匹與戍衛以繩索相連。”
元澈淡淡一笑,旋即命左右放緩行進速度,令命弓兵埋伏在左右高坡的草叢裏,而馮讓領數十騎兵埋伏在隘口不遠處,準備等對方人馬進入包圍圈後,從後麵突擊救出人質。
然而等了許久,對方並未如期而至,元澈不甘心,要命斥候繼續察看,
卻見自隴山隘口處,有數千軍迎麵而來。
軍隊軍容肅正,於三射之地停了下來,被眾人拱衛的是一名紅袍銀甲的女將軍,而女將軍的身後則是飛虎營與同行而來的陸昭。
元澈於人群之中看見了她。她一襲墨色的狐裘,卻並不合身,想來這狐裘是從涼王處得來。看來對方並不曾薄待她,並且是要安全無傷地將她帶到涼州腹地。
她的麵容依舊幹淨清透,如玲瓏玉雪一般,在墨狐皮的包裹下,猶如於黑岩中剝出一汪羊脂玉。她的發髻依然挽的齊整,眼角也沒有紅痕,看來未曾哭過。
元澈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些許。
兩軍相逢,雙方都在極快的速度下各自先行結陣。隻見女將軍與一眾騎衛先行出陣,來到距離元澈一射之地的位置上,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當年路邊野草如今竟已成柏樹。”女將軍感慨之後,施了一禮道,“太子殿下別來無恙。”
元澈此時也認出了對方,笑容和煦道:“承蒙垂念,王妃安好。”說完,匆匆瞥了一眼遠在人群之中的陸昭,而後道,“王妃率領兵馬疾行至此,該不會是來找孤決戰的吧?”
王韶蘊聽罷亦笑道:“太子棄主力而來,千裏奔襲,該不會是來救人的吧?”
元澈被她一語問得錯愕,雖然麵色沉靜,心中卻波瀾重重,仔細深思後方言道:“孤聽聞陸歸遣質於逆賊,隻是陸歸所領安定諸縣乃戰略要衝,孤也想截個人質,順便和陸將軍談一談條件。”說完又看了看陸昭的方向,“倒是王妃下手更早些。”
王韶蘊把玩著手中的金絲纏鬃鞭,道:“區區一女子便值五個縣的忠誠,比綁你們一個郡主還值,這樣好的買賣誰不做?倒是太子殿下,陸昭原本就是自長安而來,若你們真要以此要挾陸歸投降,又何須等到現在呢?”王韶蘊輕笑,“太子啊太子,你看她次數也太多了些。”
元澈知道再無裝下去的必要,此時已經翻然變了臉色,命左右搭弓引箭,麵色陰沉道:“還望王妃交出人質,不然流矢無情,誤傷到王妃隻怕不祥。”
王韶蘊卻將韁繩一斂,轉身不屑道:“我家夫君飛虎營皆驍勇忠誠之輩,我已有言,若我與涼王一人遇害,便將陸昭頭顱斬下。太子若想試試這美人脖子硬不硬,就盡管放馬過來。自此,涼州各家和我漢中王氏自當與殿下勢不兩立!”
“現下天色不早,隴山冰雪吞人性命,還望太子珍惜此身,莫耽於情,也好讓崇德皇後九泉之下得以安眠。”
說完,王韶蘊調轉馬頭,轉身回陣。
此時,陸昭淡靜地目視著眼前的一切。王韶蘊兵力不多,太子強行衝陣則王韶蘊必然敗退。混亂之下,眾人定會以護王妃性命為先,自己雖然有著被殺的風險,但她依然有著單騎出逃的可能。
在方才的那段時間,她已經偷偷解開了連著戍衛的繩索,如今繩子的一端隻虛係在轡頭上。隻要太子帶人衝過來,她便準備解下繩索,再用鐐銬使馬受驚。騎兵陣最怕生亂,借此機會,她或可衝出重圍。
剛剛她經過此地時,便隱約看見有人埋伏在此處,應該是元澈設下的伏兵。他應該已經清楚了如今的情況,準備救她出來。隻不過沒有想到,王韶蘊竟然占了先機,提前與他們會合。
“你別想了,他是不會衝過來的。”王韶蘊撥調馬頭,看了看眼前的陸昭。她一襲不和身材的狐皮氅衣,笨重的著裝下,卻依然能在馬上掌握平衡。粗布包裹之下,仍能看出她的小腿修長而纖細,此時正自然地貼在了馬腹上,踩著馬鐙的雙腳似虛而實。她是一個騎馬的老手。
陸昭笑答:“陰平侯重兵在握,想來太子樂得結個善緣。”
王韶蘊道:“若他衝陣破敵,將我活捉送回漢中,未必不能結這個善緣。他想結個善緣確實不假,隻是並非和我。”
此時王韶蘊走近陸昭,俯身到她耳邊,低聲道,“你當知,他若是衝陣將我拿下,便可直取略陽,可他偏不,他要取的不是略陽,是你。數千將士的性命,抵不過你一人。他不要君子的仁愛,他隻要偏愛。這樣的情意,即便心冷如你,也當明白。此中真情,世間少有,也望陸娘子顧念些許,擅自保重,方不使郎君深情錯付。”
“另外,陸娘子,收起你的小動作,你的騎術在這裏用不上,即便逃出去,也要死在夜風裏。”
王韶蘊對左右道:“她馬騎得好,給她綁起來,送到後麵的車裏。看緊了她,別讓她自戕。她的命,可值錢得很。”
目送著王韶蘊一行人離開,士兵一個個好奇地看向元澈,目光中盡是困惑。這些天,讓他們感到困惑的事情太多,但是目前他們最迷茫的就是為何此戰不上。在軍中,遠離家鄉,迷茫更容易引發不安,而這種不安會像瘟疫一樣散播。
元澈並不是個畏戰的人,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歲月將他的誌氣消磨殆盡,最後他隻能做一個玩弄權術的可憐之人,還沒來得及掙得榮耀便心如灰槁。
但是現在,他明白,他已有新的軟肋。在他望見黑色的鐐銬一刹那,在他看見她的麵色因寒風而作蒼白的一刹那,便已經感受到了深刻的切骨之痛。
元澈決定返回崇信縣略做修整。然而天不遂人願,偏偏又下起了雨。
元澈不得不在傍晚時分於半途歇息,他下馬後巡視營地,原本一身銀鎧,此時卻幾乎看不出來由何種材料打造,它經曆了太多的戰火,側麵與背麵已經有些發烏了。雨下的實在太大,起灶很困難,士兵三三兩兩地聚在帳篷下,吃著伍長發下來的粗製幹糧。元澈就在不遠處看著他的士兵,眼中充滿了擔憂。
此時,從三輔來的驛兵在一片亂雨中找到了元澈的部隊。他將涼王已經侵入三輔的消息告訴了元澈。
元澈手持信件,旋即翻身上馬,拔劍對眾人道:“涼王已中我計,眾人隨我速下隴山,與主力匯合,取得涼王首級,共謀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