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囚禁
最後一場冬雪過後, 金城銀裝素裹,四野色白如紙,仿佛朝陽下的一方玉璽, 深深地印在千裏的江山圖上。武威偏遠,毗鄰邊疆, 實在不宜久居, 自張掖往東南,一條綠茵茵的草木河帶將涼州繁華的終點定格在了金城。
金城控河為險,隔閡羌戎。自漢以來, 河西雄郡,便是以金城為最。而一旦河西隴右有危機, 金城既是避難之所,亦是各方消息的匯總之所。因此即便涼王生母受封武威太後, 涼王本人亦將全家安置於此。對於妻子王韶蘊來說,回家探望方便了不少, 而涼王本人亦可受漢中王氏以及隴西高門之餘慧。
金城所造玉京宮乃涼王行宮,舊宮仍在武威。陸昭隨王韶蘊入玉京宮已是兩日後, 在王韶蘊的吩咐下, 單獨為她在東麵收拾出了一處住所。居所內陳設精致,床榻妝奩等物一應俱全。
除此之外另有四名宮人和兩名內侍於此處侍奉,更不論在居所外負責院落清掃、修剪花枝等仆從婢女。如此眾星捧月, 不過為著兩個字,圈禁。
陸昭用過晚飯後,便聽外麵院門打開, 王韶蘊領了一名女官並幾名侍女進了院子。院內的掌事葛忠親自迎了上去。王韶蘊問道:“她現下怎麽樣?”
葛忠答道:“中午用飯之後便歇了一覺, 起來後在院子裏走了走便回去了。閣子上的書撿了兩本,不過略看看。下午果兒進去要給梳頭, 沒讓,自己梳了倒有半個時辰,至於旁的就沒有什麽了。”
王韶蘊笑了笑:“倒像是她的性子。”說罷便讓人去裏麵通報。
王韶蘊如今年已近四十,卻仍是風貌盛時,眉毛畫得濃挑,唇色卻淡淡,即便是衣裳也不過尋常樣式。身份尊貴卻打扮尋常者,多半是在立業艱辛之初,當年陸昭祖父創下基業時,家中無一人穿綢,甚至衣服上也無刺繡。資源與時間每一分都要用在最重要的地方,想來如今涼王因削藩之事謀反,也並非完備之策。
王韶蘊將屋子裏外上下打量了一番,對陸昭道:“看來他們收拾的倒不大差,若有什麽缺的東西,你便打發葛忠去取,隻要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便不必報我。此處各局設立皆如長安,想來娘子輕車熟路。”
說完,對身後的女官道:“去給陸娘子量衣服。中單,披帛,氅衣等各做出三到四套,製式按照側妃的做即可。”
旁邊的女官將陸昭打量了一眼,並不知其身份,道:“王妃抬舉,奴敢不領命,隻是大王未曾納過側妃,卻是無例可尋。”
王韶蘊隻得道:“回頭你去問翠翹,找我去年回家穿的幾身衣服,你們照樣子比著做,用度記在我名下便是。隻是這件衣服要的急,有勞你們夜裏趕趕,明日午時前送過來。”
陸昭道:“王妃不必費心,我穿這件便很好。”
王韶蘊卻牽了牽嘴角:“你有心替我儉省,但明日太後設宴群臣,點你出席。穿這個出去,沒得丟大王的臉麵,落個苛待下臣家屬的名聲,我們大王怎麽安心在前線打仗?”
陸昭聞言心中了然。這個時候武威太後要拉著她去出席宮宴,無非是一種政治表態。一是表明重將陸歸如今也遣了家人做人質,自家待下也是寬厚大方,督促諸家效仿,以便於掌控涼州政局。二是要告訴大家,如今長安的靖國公府都已有人出逃,投奔涼王,魏國皇帝早已盡失人心,義理與大局皆在我方。
“去給她量身。”王韶蘊吩咐下來之後,自己坐在正位的席上。
那位女官即領了眾人上前,在陸昭前施了一禮道:“勞動娘子抬一抬手臂。”陸昭依言而行,幾人輕手輕腳地走近陸昭,一名小宮女托起她一條手臂,另一名則從袖內取出軟尺,從陸昭的肩頭捋至手背關節至腕子一寸處,而後報明長度,由另一人記錄。
王韶蘊看見陸昭手腕處的那隻血玉鐲,猛地一驚,思想前事與那日太子情態,心中又不免酸澀慨然。
那一年,她初入宮為曹太後女侍中,元澈的母親馮潤恩為女史。漢中王氏甚少有人入都為官,她為家族興榮而來,每日謹小慎微,仍不得曹太後歡心,倍感憂鬱。有一日尚衣局的人為太後量衣,她在一旁侍奉針鑿。傍晚太後倚身打盹,忽然尖叫了一聲,眾人一看,偏偏一根針從衣領處透了出來,紮進太後的皮肉裏。
那日晚,她便因失察之罪跪於曹太後居所前。女史馮潤恩前來看了她一眼,便走進了太後的居所,一個時辰後,她走出來,對自己道:“太後已赦你回去了。”馮潤恩說話的時候淺淺地笑著,一彎梨渦,一張瓜子臉清清瘦瘦。
之後,她們便時常伴在一處。馮潤恩是前朝遺族之後,國家不大,因此沒入宮中後,也不過先做幾年雜役。她不是明豔美人,但因常年伴書香左右,卻多了幾分知性溫和。
後來自己被指給還是新平王的元祐,聽聞元祐素日便有浪子名聲,便笑著對馮潤恩說,感覺自己嫁了個混蛋。她素日便是火急火燎地個性,說話也難得遮攔。
而潤恩卻似乎永遠不怒不悲,但也沒有特別歡喜的時候,除了一次。
那時她待嫁宮中,潤恩偷偷找來自己,說陳留王元祾數月前臨幸了她,如今要給她名分。於是自己便道了恭喜。然而她開心卻非名分,她已有身孕,她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
那時候元祐的生母杜氏雖立為皇後,但儲君空懸,立子殺母尚未成為眾人的隱憂。她自己從妝奩盒子內取出一隻血玉鐲,交給了馮潤恩,祝福道:“願你生好女,替我長伴你左右。”
然而時過境遷,先帝不欲殺愛妻,加之關隴豪族皆不喜元祐擁兵自重,最後隻封了元祐為涼王,轉立了陳留王。而馮潤恩所生長子,也就是元澈,在今上繼位當年便被立為儲君,馮潤恩依舊法,賜死。
女官繼續負責安排後續衡量的部位,譬如身長、胸圍、腰圍等,之後又量了量脖頸並頭圍,最後量完了足長,女官方起身道:“奴量完了,王妃可還有吩咐?”
王韶蘊將陸昭打量了個遍,她身量纖纖,手腳脖頸修長,不挑衣服,因此自己倒也沒什麽囑咐。隻是看見她頗為寡淡,又略顯清淩的麵容,王韶蘊想了想,道:“取我那套琥珀頭麵來,明日給她插戴。另外各節日節氣的衣服,每種花色式樣,都做一套出來。陸娘子是要在這裏長住的。”
涼王妃既欽定了發飾,那麽衣服的顏色也便定在青藍兩色之間,眾人知道時間緊迫,領了命便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尚衣局果然送過來一副頭麵並一套裙裝。褙子與襦裙皆是淡淡的霽青色,上用米珠、金線打成梅花式樣,綴在裙擺下,隨步履搖曳,仿佛生香其間。至於頭麵,乃金絲纏了琥珀,或做累金,或做鑲嵌,步搖釵環,跳脫戒指等,樣樣成對。
陸昭領命謝了,換過衣服之後,依舊獨處一室,自己梳了頭,待到了下午,便隨眾人提前前往宮宴處。
宮宴尚未開,武威太後杜氏在殿後廊下靜坐賞梅。聽人稟報王韶蘊已帶人過來,抬頭遠遠一瞧,隻覺那人如同工筆勾勒,墨色點綴,袖袂當風時便如暢意的筆鋒,風靜時便如月下竹林,寂寂挺直於天地清華之中。
待人走近處,杜氏又仔細瞧了一回,也不過是寸心兩眉,一雙鳳目倒算漂亮。然而在金瓦紅牆之下,如一支白掌花,靜靜而立,此時天光斂攏,晨風削清骨。因笑道:“都說是美人,依老身看你們也太沒見識了些。且不說高祖身邊的李美人,便是我那時候,先帝的兩昭儀四夫人,也都是傾城之色。不過風骨之人四個字,她大概是當得了。”
又問王韶蘊道:“今日各家都來了麽?”
王韶蘊回答:“天水郡和武威郡各家都來了,安定郡方由陸將軍平定,如今倒還沒有派人過來。隴西、南安、廣魏雖都派了人,但比起往年不是少了人,便是換了人。”
陸昭將王韶蘊的話細細咂摸了一番。時局不同以往,如今兩方又未分出勝負,世家也不敢全部下注在涼王身上。天水與武威兩郡如故,忠誠自是一方麵,更多的是這兩郡羌胡混雜,許多人並無押寶魏帝的條件,上升通道皆係涼王一人,因此隻能死忠效命。而安定郡如今由自己兄長掌握,居然無一人肯來,應當是兄長那便穩固住了局勢,隨時可以改旗易幟。
至於另三郡,自古便是涼州與雍州交界之地,古往今來出任地方者與入關中者皆有不少。而胡馬南下時,亦有不少漢人來此處據險避難,因此政治生態更為複雜,對於時局的表態自然也更為曖昧。
雖然抱著赴死的決心被囚禁於此處,但陸昭也不會什麽都不做。這些人便是陸昭要爭取的,有了各家支持,自己這個涼州與中樞的中間人的身份,便足以讓她活下來。
武威太後點了點頭,冷笑道:“倒難為他們了,既如此也不必再等了,我們開宴吧。”隨後對陸昭道,“大王曾說你頗善言辭,如今為了你兄長,宴席上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還望你知曉。韶蘊為人善良寬宏,我卻未必,活了一大把年紀,臨死找個墊背的也不稀奇,望你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