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4章 窺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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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言者是隴西牛氏的牛儲, 實打實的武宗豪族。隴西民風彪悍,千溝萬壑,與外界溝通其實並不多, 因此世族大多囿於自身見識,並無太多文化底蘊。這句直白的問話出自隴西世族之口, 並沒有讓陸昭感到驚訝, 隻是這個問題答得哪怕隻有一點瑕疵,也會成為日後任何一方報複的伏筆。不過既然問題已提,也不能全然不回答。

比起底下的隴西世族, 杜太後更重視這個問題。這也是陸昭在公開場合下,能夠明確表態的一個機會。但陸昭也很清楚, 這一次明確的表態不僅會在涼州產生巨大的效應,亦會被傳到千裏之外的長安。

陸昭深思片刻, 終開口道:“若以涼王比今上,涼王當為漢高祖。高祖奮三尺之劍, 言從泗上,起於豐沛, 任用豪傑材雄, 不惜重土,豐沛封侯者二十人。觀其行事,龍行虎變, 率從風雲,似無可無不可。而今上當為光武,謙虛納下, 留心庶事, 有吐握之勞,有日昃之勤。觀其美, 如萍蹤鶴篆,落於形跡。”

杜太後與王韶蘊聞得此言,心中欣喜,沒想到陸昭竟能當麵給出如此之高的評價。但是她們也清楚,將涼王比做漢高祖,未免太過於抬舉了些。至於上官弘,聽完此語不由得深思,總覺得此言虛虛實實,讚涼王如高祖如同未讚,貶今上不如高祖又似未貶。

陸昭最終說出的這番話,其實是給兩方聽的,一方是以杜太後、上官弘等為首的鐵杆派,另一方是以彭通為首的隴西派。而兩派由於立場不同,掌握的信息量不同,最終獲得的結論也不一樣。鐵杆派已是既得利益者,無法與隴西派共情,因此她這番話的深層目的,鐵杆派注定不會窺得。

鐵杆派聞此言,自當覺得涼王如高祖一般,縱橫捭闔,以武功得天下,而自己必當如蕭何、曹參等功封萬戶之侯,可以說是未來可期。而且涼王的作風有些和漢高祖還是頗為相像,因此這番讚譽雖然過高,但並未引起太多的不適。

然而這番話落在隴西派裏便有了另一番解讀。

彭通先前從陸昭言語裏獲得了陸歸親近今上的結論,因此對於陸昭這一次的表態挖掘得更深。陸昭這段話的意思是,涼王之美,普通人難以領略,如夢如幻,讓人摸不到,但就是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美。但今上之美是有形有聲的,看得見摸得著。究其深意,未必就是今上不如涼王,選擇今上,其實是更讓人覺得穩妥踏實。

而陸昭又提到了封侯之事,眾所周知,當年漢高祖所封幾乎全是豐沛出身的鐵杆派。這些出身豐縣、沛縣的老鄉,有著最先從龍的優勢,如同今日涼王手下的金城、天水等地的世族。但對於其他人,劉邦的分封大部分不值一提。而光武帝劉秀,不僅重用出身舂陵係的世族,北納冀幽,結好於耿氏,內撫關中,重用潁川馮異。即便是到了平定天下的後期,對西北涼州的世族和軍閥也都開出了極高的價碼,不乏位至三公者。

這不得不讓他這個隴西派思考。隴西派如今才加入時局,在地緣上,已經被天水、金城包圍,本身沒有太多的選擇能力。而沒有選擇能力便意味著即便涼王功成,自己也不過是陪襯附屬而已,終歸要屈於人下。

若是選擇魏國的皇帝,可能還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他已經得到消息,魏帝給陸歸開出的價碼可是萬戶侯和車騎將軍之職。像他們這樣涉及到裂土之戰的,封侯是必加開國,不要說是千戶侯,就是封個縣伯縣男,那也是個大封,足夠遺惠子孫了。

此時彭通看向上首的陸昭,目光意味深長。不得不說陸昭今日這兩番話傳達了足矣扭轉隴西人心的表態,道明了足矣使隴西世族做出判斷的局麵境況。而對於這個原本極難回答的政治命題,拋出了化境般的回應。如今杜太後等人隻怕還認為她是可靠的自己人,有著這一層信任,這個小娘子今後在金城能把局麵攪得多亂,隻怕不是自己能夠想象的了。

宴席還在繼續,隴西各家在場麵上雖然還能保持和大家其樂融融,但以彭通、牛儲為首的人已經開始籌劃何時、以什麽樣的方式來接觸魏帝的人了。此時牛儲有些喝高了,湊到了彭通身邊,遞給了他一盞酒,小聲道:“這小娘子馬屁拍的,嘛錯處抓不到,還他·娘·的千裏傳香。”

牛儲雖然讀書不多,但卻是個心思活絡的人,和彭通兩人一人唱白一人□□,也算把形勢摸了個大概。麵對這位直腸子話糙理不糙的老連襟,彭通不禁噗嗤一笑道:“待晚上,去我府上喝。”

冬去春至,未央宮在一片春雨的洗刷之下,竟也變得十分溫潤可愛,流出或嫩綠、或宮粉的盈亮色彩。

劉炳領著王謐一路向禦苑走去。一路上王謐心中惴惴不安,卻又不乏欣喜之情。他雖一直居少保之位,但能入禁中麵見皇帝的機會幾乎沒有。如今他因自身功業成就得以入禁中,當麵奏對,還是頭一遭。

現在,陸歸歸降的事情基本能夠敲定下來,雖然有著陸昭出質這一層變故在,但大局已定,自己帶著陸歸的表態麵聖,足夠有所交代。隻是對於陸歸執意辭去封侯之位,還是內心替他有所遺憾。不過能引陸歸為王氏在關隴地區的強援,也算是收獲頗豐。因此,在入禁中奏對之前,王謐還是先見了在中書監之位的叔父王嶠。

王嶠聞言,神色模糊不定,最終隻囑咐道:“賢侄既成此功,坦言即可,暫且不要為陸氏發聲。”

王謐見到魏帝時,魏帝正立在水榭亭下觀魚,。魏帝手持魚食,湖中的幾尾錦鯉劉炳之前便已讓人刻意餓了幾日,見人來投食,爭先恐後跳躍出水。直到水花最盛時,魏帝才將手中的魚食傾數拋灑。王謐撩袍跪地,叩拜下去。

“畫策安邊,銘功隴山。”魏帝放下魚食,抬手轉身,笑盈盈地扶起了王謐,“朕的定遠侯回來了。”

王謐深拜道:“臣不敢居此功,陛下深謀遠慮,製敵如神,殷爾雷發,赫然神舉。陸歸臣服於陛下,乃大勢使然。”

魏帝笑了笑,對此番誇讚顯然頗為受用,對王謐道:“陸歸那邊形勢如何?”

王謐道:“陸歸所轄五縣,但內部動**,若徒然反涼,涼王主力亦未離開,隻怕難以守住隴道。但陸歸已承諾此事,還讓臣給陛下帶來一封親筆信。”說完,王謐便將信件親手交予了魏帝。

陸昭出質的事情,魏帝已然聽說,世家女子能做出這樣的犧牲,實在讓他出乎意料,甚至有些刮目相看。做出這樣的決定,不僅要有長遠的眼光,也要有一定的膽量。若陸昭因此殉國,那麽陸家的遺族前科便可徹底洗刷,成為魏國不二的忠貞世家。

魏帝將信讀了幾遍,然後對劉炳道:“將此信送至中書監處並謄抄一份至尚書台,公之於眾。陸歸封潯陽侯,食萬戶,授車騎將軍職,加督護,假節,討涼王逆。”轉而又對王謐道,“子靜此番辛苦,聯係陸歸的後續事宜,隻怕還要有勞你來做。”

“是。”王謐應著,然而等了許久終不聞皇帝封自己為安定太守亦或內史之職。畢竟方才陛下已經言明陸歸加督護一事,那麽太子那邊應當已經有所運作,怎麽如今皇帝卻隻字不提。難不成皇帝認為以自己之資仍不足在安定立身?

王謐繼續道:“陛下寬仁無量,隻是陸歸臨行前交待臣,他本為邦國之臣,為國效力自是應當,不敢以此居功,讓臣務必為他辭去封侯之位。”若陸歸辭去侯位,是否情況會好一些?想至此處,王謐不由得佩服陸昭這一手的好處,對於陸歸舍棄爵位更是感念。

“哦?”魏帝有些驚訝,然而轉念一想,其實陸歸這麽做對大局其實頗有裨益。眼下涼王大軍壓境,迫近三輔,於論功行賞來講,並不是什麽好時機。戰爭一觸即發,戰況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明日會是什麽情景,各家都抱著何種心態。此時若封陸歸為萬戶侯,無疑為此次封功定下了一個準繩。待到塵埃落定,餘者論功行賞,若稍有拿捏不當,便有厚此薄彼之嫌,對於朝政穩定極為不利。

想至此處,魏帝便笑道:“陸歸顧念大局,實在難得,既如此便先免去封侯之位,其餘如故。”不過封侯這件事自己早先已在多人麵前表過態,公然講過,雖然此時免去,但日後還有機會補償回來。

“不過陸歸雖然不能得封,但朕還想封一人。”魏帝道,“靖國公嫡女陸昭深明大義,為君解難,便封開國忠肅縣主吧,以此傳檄各方。”

若陸歸果然反涼,那麽陸昭能夠活著回來的可能隻怕微乎其微。而反過來,如果陸昭身死,那麽陸歸在涼王處的退路也微乎其微。這個忠肅縣主,便當是提前給她的死後榮封吧。陸昭很好,但隴道對他來說,太過重要。

傍晚時分,魏帝最終還是叫來了韓任:“王氏已與陸氏有所聯合,封縣主的消息,必會被他們封鎖在隴山之下。你的人,要把消息送往金城。”

“諾。”

“另外,太子那邊鐲子的事情還是要仔細查一查,他東宮的老人,還有……薛美人那邊,也著人問問看。”

“諾。”對於主君的要求從不回絕,此時俊美無儔的內監聲音似沒有夾雜任何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