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3章 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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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開設於鍾毓殿, 杜太後領了涼王次子元鴻、王妃王韶蘊與陸昭三人入殿,此時眾人已悉數到場。涼王妃誕有二子,卻沒有女兒, 涼王又無其他側妃媵妾,因此女眷上, 往日太後身邊僅僅由她一人相陪。

如今平白多出一人, 又是年輕女兒,而涼王次子尚未婚配,眾人不由得猜想是哪家強臣意欲聯合涼王。畢竟一旦涼王事敗, 這些戚族便會被株連滅門,此時局勢尚不明朗, 作此抉擇便是要搶從龍的最大功勞,並且要下死力了。

上官弘為涼王相國, 郡望天水,家中確有一女待嫁, 此時便成了被眾人悄悄盤問的對象。上官弘皺了皺眉,實在不願在此敏感時期談論此事, 然而嫌疑實在太大, 不由得辯解道:“我家自大王弱冠時起便效忠,何須再嫁女以表忠心。”

眾人覺得有理,天水上官氏乃是涼王的鐵杆, 即便沒有嫁女,最後清算也少不了他家。

杜太後見底下人頭攢動,交首接耳, 便知此番造勢已經初見成效。

眾人坐定, 杜太後便開口道:“今帝王失德,聽信讒言, 欲陷兄弟,至使天下擾亂。我兒為得自保,安寧涼州,出兵清君側,平內亂,如今勢如破竹,已至三輔,但攻克長安隻怕是一場惡戰,屆時,還需諸公齊心勠力,成大義,建奇功。”

眾人點頭稱是,言自當效力之語。

杜太後繼續道:“我兒領長子和將軍們奮戰在外,留得我與王妃和幼子在金城,便要與諸公安定內政。這幾日,各家對局勢皆有所置喙,見解也各不相同。我這老嫗,今日便做一回東,大家不妨各自暢言。畢竟涼州雖是我兒封地,亦是諸公鄉梓,大家擔心戰事,我家自當令諸公安心。”

此時上官弘站出來道:“昔日,河西鬥絕在羌胡中,不同心戮力,則不能自守;權鈞力齊,則複無以相率。如今安定已入大王囊中,隴西郡雖非大王封土,卻也派兵固守。如今當請太後加大王以大將軍之位,共全張掖、武威、金城、天水、隴西、安定六郡,觀時變動。”

杜太後點頭道:“此議甚好,準。”

底下有幾人對突如其來的分封十分詫異。陸昭看了看這位上官弘,這位天水舊姓出品的相國其實頗有政治手腕。

今日聚會,隻有五郡派了人來,兄長的安定郡並不在此列,而隴西郡雖然派了人,但其實也在觀望,因此派來參加宴席的都不是話事人。涼王實際掌握的其實隻有張掖、武威、金城、天水四郡,對於另兩郡沒有合法的統治力。確切的說,天水即便有上官家,也可以不聽他的。但上官弘聯合杜太後,一共用了兩套打法。

先是杜太後言明,涼王出兵是以清君側為由,畢竟今上曾是欽定的儲副,若涼王稱帝與今上並尊,在道義上很難被世道認同。打出了這個清君側的口號之後,杜太後便可以先帝正牌皇後的身份,封涼王大將軍之位,號令六郡就有了正規合法性。

杜太後環視左右,又問道:“張掖都尉何在?如今張掖可充實?”

“臣張掖都尉竇準。”竇準上前道,“回稟太後,如今河西殷富,帶河為固,張掖屬國水草豐茂,產馬數萬,糧產亦可稱富饒。現有帶甲三萬,精兵萬騎,一旦緩急,杜絕河津,足以自守。”

魏國太子兵至崇信縣,並且曾經差一點碰到了隴山隘口,這個信息在各家已經不是秘密。但金城也不是那麽容易攻克的,金城本身城防極好,更有三關之險,如今依張掖都尉之言,外麵的人很難打進來,固守不成問題。

陸昭在一旁冷眼瞧著,武威是杜太後直掌,金城由涼王統禦,忠誠自不必說。而相國出自天水,張掖屬國都尉掌河西,兩人大肆描述涼王一方的優勢,這兩郡人心也已經有所傾向。其實方才那一番問答,不過是杜太後一手安排,為的就是讓其他觀望的人安心選擇涼王。

現在席上隻有隴西郡來的人眼中還有迷茫之色。大家都是精明人,你武威太後說的肯定有誇張成分。上官弘、竇準那是替你涼王造聲勢的,我們來到這可是來探虛實,準備站隊的。

杜太後現在並沒有給隴西各家說話的機會,轉而吩咐內侍倒了酒,眾人祝酒賀詞不在話下。

待舞罷一回,杜太後方開口道:“如今安定才拿下,陸將軍那邊少不得要費些心思。如今他家妹妹來了金城,上官相國,為陸將軍在金城造府的事情,要準備起來了,別讓人家在這裏總像個客人似的住著。”

上官弘應著,王韶蘊亦陪笑道:“我膝下無女,昭昭溫婉嫻淑,蘭質蕙心,留在身邊相伴,我也甚是歡心。”

此時,陸昭的身份已被揭曉,但眾人心中卻又起了新的疑慮。陸歸家人皆在長安,陸昭是怎麽出城的?出了城之後又是怎麽來到金城的?這些雖然隻是關於眼前女子的小問題,看似無足輕重,但其實卻隱含了很大的信息量。

不過這是杜太後的主場,不能單刀直入地問這些問題。

“陸娘子從長安來,不知如今雍州風物如何?”問話的是隴西郡彭氏彭通,“我家曾在長安為官,已數年不曾回去。”

陸昭順著問話聲看過去,話中隱含的意思她多少也解讀出來了。曾在長安為官,那必然在長安有人脈,對於雍州的境況肯定不會一無所知。問及風物,則是希望從她的說法中探出她對關中的態度。沒想到天上竟掉下來這麽一個完美的騎牆派,落在了自己的手裏。

陸昭先看了看杜太後。杜太後笑著說:“你便和他們說一說,無妨的。”

陸昭頷首後,對彭通道:“我一路從長安出來,由王少保護送,騎馬而行。一路上見三輔荒涼,城池閉守,大軍紛杳而至,民心憚憚。之後到了安定城,見隴山險峻壯觀,山河風物倒是比中原要雄麗。隻是我在安定停留不久,便被接來金城,心中也有些遺憾。”

杜太後遂對王韶蘊道:“看來昭昭來到我們涼州,也是緣分。”

王韶蘊亦對陸昭道:“隴山氣候寒冷,實在不宜長居,如今把你接來,便安心在此住下。你兄長在前線立了大功,來日封侯自不必說,我膝下無女,但我涼州未必不能出一個郡主。”

彭通忽略掉了杜太後和涼王妃對陸昭的刻意捧高,聽完隻是淡淡地向陸昭笑了笑:“多謝娘子告知。”

王謐奉詔勸降陸歸未遂,已經在隴西傳開,那麽陸昭便是由王謐以勸降為目的帶到陸歸處的。側麵說明陸歸的其餘家眷還在長安,並且也十分安全。並且王謐竟然敢帶著陸昭前往勸降陸歸,還不怕陸歸把家裏人搶回去,說明兩方其實早已初步達成了共識。陸歸其實是親魏的!

而算起陸昭在三輔的時間,應該已早於涼王兵出隴口之前,陸昭在那個時候便見到魏國大軍源源不斷地開赴前線,說明魏國準備的也很充足,甚至已經提前預判調兵了。

至於安定的狀況,陸昭並沒有交待,這就頗為奇怪。畢竟講到三輔地區的風物時,隻提到了軍隊和百姓的常態,未提風景,而對於自己兄長的安定居然隻提風景,不提人事,實在有些蹊蹺。唯一一種可能,那就是安定的狀況並不適用於在這個場合說,是對涼王不利的。

而且陸昭在安定停留隻怕還不足一天,便被接走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陸歸與王謐已經談成,但迫於涼王大軍壓境,安定內部人心不齊,不足以抗爭,隻能將陸昭遣來作人質。

此時,彭通再度望向陸昭,這個小娘子說話,有點意思啊。

這邊彭通有著自己的小心思,杜太後亦有自己的一番疑慮。其實按照如今形勢,將陸昭指婚元鴻,不失為一種把兩家捆綁在一起的手法。可是如今自己兒媳卻有著將陸昭收為義女的意思,而且這個意思已經當著眾人的麵,表達了兩次。一旦此事成,那麽他家與陸家的利益聯係,隻怕會弱上許多。

杜太後有些憂慮,王韶蘊自從為自己兒媳以來,□□懂事,沒有絲毫不好的。自己著實不愛身為婆母立規矩的那套做派,她相信王韶蘊,也支持他們夫妻每一個決定。可是今日這件事,她們的立場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杜太後決定再試探一回,可能王韶蘊自己還沒想明白呢?

“元鴻。”杜太後招來孫兒,“陸娘子初來乍到,你若得功夫,帶她在宮內各處轉轉。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可憐見的,你應盡地主之誼,多多照拂才是。”

元鴻有些懵,然而還未來得及開口,王韶蘊已接話道:“作為兄長,這些都是應該的。”

杜太後聽聞,心中已有不豫,此時王韶蘊在桌下輕輕地牽了牽她的衣袖,明麵上道:“太後喝的有些醉了,兒媳陪太後出去走一會兒,發散發散吧。”

杜太後點頭道:“也好。”便留元鴻照看眾人。

婆媳二人走至殿後,杜太後方問道:“何不成此二人佳事?”

王韶蘊道:“太後有所不知,陸娘子世家出身,極重大局,且心思果決非常。她父母宗親如今俱在長安,若太後強行讓她與我家聯姻,隻怕她寧願一死,也要保下陸氏一族。她若身死,太後還要用什麽掌控陸歸?況且,如今太子亦鍾愛於她,太後萬不能因此激怒太子。將陸昭囚於金城,與太子談條件,方才是應有之舉。”

杜太後聞言,歎了一口氣,握著王韶蘊的手點了點頭:“你說的有理,是我淺慮了。”

王韶蘊笑著安慰:“太後經世自然比兒媳強上百倍,不過是疼愛晚輩,多思一層而已。太後酒既發散了,咱們便回席上去。依兒媳看,隴西世族隻怕不是那麽好勸服的。”

片刻後,杜太後與王韶蘊回到席上,不再提及前事。此時又有一名隴西世族站了出來:“今日宴飲,若無人物品評,豈非無趣。依我看,不如大家將兩位人君比較一番。不知陸娘子以為當今皇帝與涼王比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