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90章 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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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戰事頻頻, 又兼地域實在少雨多風,因此金翟宴幾乎隻在四月辦起。今年因玉京宮裏住了新人,外加安撫各方, 故而杜太後早早放出了話,王韶蘊擬定出席貴女, 酒水品名, 就定在玉京宮南麵舊苑的碧瀾含春館。

金翟宴共有五日,隻有女眷參加,以往便是涼州世族的各家夫人們帶了自己的女兒, 與家中有未訂婚郎子的互相相看。但時至今日,任何心思與目的都要為這一場戰爭讓道。宴席上, 上官弘的女兒最終以杜太後出麵,兩家首肯的方式許給了天水竇氏。於此當天, 固氏所掌的一萬兩千部曲攜帶了禦寒棉衣與數以萬計的糧草,開向隴道。

這便是一個世族女兒所標的價碼, 與此同時,天下的每一個角落, 亦不乏同樣的交易上演, 老生常談,毫無新意。

陸昭在帳下靜坐,忽聞外麵有鶯語瀝瀝, 粉香四溢撲入簾中,幾名貴女笑臉迎來。眾人各自見禮,為首的乃是彭通之女彭耽書。她身量頗高, 眉作斜飛之勢, 下顎棱角分明,她雖非傳統意義上的美人, 但談笑間流露出的自信,卻是頗為奪目。

陸昭獨來獨往慣了,每逢宴席若無人找她來,亦或無事情做,便愛找個安靜角落。此時一眾人將她拉走,隻說前麵亭下擺了曲水流觴,定要她去。

“我聽聞陸娘子的字素有名聲,定要留下筆墨供後人瞻仰才好。”彭耽書一邊拉著陸昭往前走,一邊道,“要說今年也奇,苑中牡丹花開,竟提前了足足兩月,又作大紫色。那湖邊柳樹倒生黃花,大如林檎,也時一樁軼事。”

旁邊一有女子附和道:“你說還真是,前一日我出門,路過一株梨樹邊。仆從忽然停了馬車,我還道奇怪,原來那梨樹竟不生梨花,反生了好些豆莢,懸下來,馬兒貪吃,竟絆住了。”

另有一人驚訝道:“那還不好?快命仆從摘下來。我家昨日發現園子的木香架上,生了好些蒲桃,我嚐了嚐,倒還不錯,命人全摘了。新鮮著吃尚還有富裕呢,我讓她們作成蜜煎,到時候給你們送到府上去。”說話的女孩,年紀小另兩個幾歲,遠不到議婚的年齡,正是玩心大的時候。

彭耽書聞言,皺了皺眉道:“也不知是不是什麽福瑞祥兆,這幾日總有些新鮮事。”

方才還說吃蒲桃的女孩聽完,有些慌措:“即是祥瑞,吃了會怎樣?”

彭耽書想了想父親所交代的話,最終決定暫且不作什麽表態,隻道:“如今隻能說是異兆,是不是祥瑞還說不定。”

女孩略有失望,然而蒲桃之甘,她也算嚐了不少,最終又恢複了笑臉。她本就是被彭耽書拉過來的,但是彭耽書性子太過穩重,這樣一步一步走,什麽時候才能走到曲水流觴的筵席,於是單拉著另一人,往設宴處去了。

此時隻有彭耽書與陸昭兩人並肩而行。

陸昭望著遠處眾人歡聲笑語,笑了笑:“倒都在金城,也是巧。”

彭耽書一手執扇,略遮了遮日頭,目光不知是覺日光刺眼,還是異兆刺眼,歎了一口氣道:“風水草木,日月山川,無一不變,最終會變成什麽樣子,不到最後一刻,又有誰能知道呢?”

陸昭第一次回首,認真凝望著眼前的女郎,道:“花開有日,花謝有時。曾聞雲顛有花,初開色白,全開豔紅,最後竟成黑色,多臭引蟲,人皆惡之。”

彭耽書亦道:“若真如此,這花兒道也知如何保全自身,倒是那些光鮮果實累累,最終還是被烏雀相啄,殘破不堪。”

兩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直至離筵席不遠,彭耽書道:“南下隴西,路途雖明,但強敵環伺,覆滅不過頃刻之間,娘子還需再找人籌謀一二。”

尋找機會將陸昭從金城帶出,藏入隴西並不難。但頃刻間,金城以杜太後為首,以及當地豪強便會舉兵拿下本就兵力薄弱的隴西,使陸昭再度落入觳中,而隴西豪族也會因此被踏平鎮壓。

陸昭望著宴席上上官弘的女兒,那樣一個美人,雲鬢楚腰,此時正立在杜太後身邊:“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這世間永遠不缺想借機上位的人。”

然而杜太後忽然亦朝她望過來,麵容上原有的笑容忽然消失,又對左右言語了幾句,而後便見幾名侍衛向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同時,陸昭也發現王韶蘊並不在席間。

陸昭淺淺一笑對彭耽書道:“你且先去吧,我隨後到。”

果然,片刻之後便有侍衛尋了她,見無甚異樣,隻對陸昭道:“既然無事,還請陸娘子迅速入席吧。”

陸昭與彭耽書兩人前後腳入園中,最終各自在席間坐定。陸昭在此看了看上首處,王韶蘊仍舊不在席間。

此時雲淡天輕,氣候絕好,又逢林風微動,實乃行曲水流觴之雅事的好時機。既然天公作美,杜太後也樂得提前開筵,命眾人將菜色酒盞置於小盤之上,一一從石渠流水上鋪開。另吩咐人取了一支金盞迎春大牡丹來,至於木雕小船中,雖流水而行,停在何處,所在之人或賦詩一首,或彈奏一曲,再或浮一大白。

菜品眾人各自取用,席間言笑晏晏,簪鬢顧影,青紗如雲,寶紅綴冠,即便園內花事寥寥,卻依舊是人間翹楚們的春日盛景。然而饒是如此,依舊有滿座皆歡,獨一人向隅的闌珊畫卷。

“那人是誰?”陸昭問旁邊的一人。

幾日宴上,陸昭對眾人來說已不算陌生。此時已有人悄悄告訴她,那個獨自坐在樹下垂淚的人,乃是天水劉氏劉莊的嫡女,而曾與她有婚約的,便是天水竇氏的那位公子,也就是今日與上官弘之女下定的那家郎子。

天水劉氏與天水竇氏皆是武宗豪強,原該強強聯合,相互守望,保守實力,以待關鍵時刻選擇發聲。但如今大敵當前,與相國之尊、天水第一世家的聯姻,終究還是將理智統統壓下,畢竟有人就是要冒最大的風險,拿最大的利益。

席間,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有一人道:“花兒停在陸娘子那裏了。”

此時眾人皆回頭看,陸昭出身江東,華夏右衽素有詩書名加持,再加上關中世家也多愛附庸風雅,因此大家對陸昭的表現也都有所期待。

此時杜太後笑道:“總算有個能舞文弄墨,弄笛操琴的人,替老身省些酒水。”

陸昭亦笑答:“那我便賦詩一首吧,筆拙見諒。”

時下賦詩雖不大拘音律,但押韻仍為第一,韻律也嚴格遵循古法,詞則正韻欽譜,抑或用龍譜,詩詞平仄皆從平水韻。詩聖詩仙皆以鐐銬跳舞,仍不乏冠絕天下,韻律嚴格的佳作。

凡人便不敢再做造次,以奪意境為由再頗戒律。其實持此態的也大多意境韻律均不佳,說白了還是識字不多,無甚底蘊,最終還是淪為世家笑柄。

既然是即興而作,宴席又算是朝堂官製之下,因此陸昭最終還是選擇了較為莊重的七言律。此時已有侍女點香一柱,陸昭並未提筆,而是先踱步構思,待香已燒去三分之二,方落筆而成。

風雨關心一夢難,欲於何地見囚鸞。

街亭應念貶三等,隴坻須憐持兩端。

休從隆準參將幕,已驚莊生入蝶庵。

瑤音有底能相寄,且作龍鍾俗吏看。

這首詩雖然韻律上並無不妥,但內容上並非春日宴上該有的辭調,且修辭也不過平平,毫無閨中情調可言。此時已有幾名貴女竊竊私語,上首的杜太後將呈上的詩作過目後,麵有不豫,問道:“初春盛景,晏笑遊樂,為何故作此語?當解何意?”

陸昭聞言,出列俯首道:“春日行宴,若是以往自當詠花草美景,鶯音燕轉。隻是如今戰事未平,將士灑血,若仍作閨情歡笑之詞,未免多有亡國之音。”

杜太後聞言不語,她已接到前線戰報,並不是什麽好消息。但對於陸昭詩作傳達給眾人的緊張氣氛,她還是不能認同,隻是陸昭所說的理由,實在是無可反駁。此時席麵上已有人開始露出迷茫的神色,什麽亡國之音?涼州兵敗了麽?

輿情的口子一再撕裂,追隨的民眾便如蚊蠅嗜血。

陸昭方才已察覺杜太後對自己的態度有所變化,這並沒有出乎她的意料。隻要前線魏國戰事順利,金城方麵對自己的態度便會越來越惡劣。事到如今,隻怕宴席之後,她便會被杜太後幽禁。既然如此,那便在這席間發出最強音,戰亂的恐懼一旦彌散,任你千軍萬馬,時局也會糜爛不堪。自然,該傳達出去的消息,也要借此傳達。

杜太後看著眼前年輕的小娘子,垂垂頸項,落落宮裝。沒有人比她與這場戰爭更加格格不入,也沒有人比她更加洞悉。她質居於此,忠奸莫辯,硬是利用自己為陸歸之妹的身份,將所有的決策做到了極致,無人可知,無人敢識。到底是曾一方割據的陸家之後,南方世族血戰後的勝利者,竟活生生養出這般人物。

杜太後最終微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陸娘子思慮周全,理應褒獎。”

詩詞甫一作出,便有歌女試奏演唱。遊絲輕靡,水波初開,鏗鏘有力的詩境,並不適合歌女們過於甜美的歌喉。遠在席間另一處的彭耽書,早已將此詩默念成誦,隨後離席,妄圖趕緊離開脂粉充膩,如蜜浸鮫綃一般令人窒息的石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