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91章 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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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所做的詩詞, 在杜太後的多番考量與機敏應對下,暫時被定成“遠慮”的基調。但無論如何,詩中模糊而曖昧的措辭, 杜太後對於陸昭微妙的態度變化,以及陸昭不卑不亢的辯解, 終究激起了各方的懷疑, 從而進行了更加深入的解讀。

因此,當眾人離開宴席之後,作為恐懼與輿論的源頭, 陸昭再度被侍衛找到,送她去麵見杜太後。

杜太後居住的院落靜謐肅然, 一名女史從殿內趨步而出,一手執著笏板, 一手執筆,待至廊下後坐定, 匆匆提筆,一邊默念, 一邊書寫。陸昭瞟了一眼女史筆畫, 又依照她的唇形變化,最終得到了她書寫的信息。

涼王妃媵侍衝撞太後,杖斃。

待陸昭再入內室時, 杜太後的麵容上已無往日的慈祥,身邊僅留了兩名侍女侍奉在側。今日眾人皆著盛裝,杜太後亦不例外, 通身的暈繝錦, 上繡明榴吐紅,富麗豪華。身上到底還有著京兆杜陵世族的底蘊在, 不過是注目片刻,便已威勢逼人。

“涼王困守漆縣,你兄長於安定按兵不動,受車騎將軍,而你則受封開國忠肅縣主。”杜太後冷笑,“這怎麽說?”

陸昭麵色平靜,如是回答:“兄長不過是因父母皆在長安,我在金城,故而按兵不動,以取中立之意。若以大義相較,兄長自當率兵下隴反攻,輕取涼王首級,保全父母,冠軍封侯。至於車騎將軍之位與開國忠肅縣主之位,實乃魏帝捧殺之策。”

“嗬。”杜太後輕笑,“你兄長把控隴道,也算為魏國立下汗馬功勞,至於你,主動出質,為你兄長爭取時間,也算是共赴國難。皇帝為何要殺你們兄妹?”

陸昭勾勾嘴角,笑容如梅花落地,雲澹風清:“太後誤解了,陛下不是要殺兄長,而是要殺涼王與太後,若幸運,順帶再殺了我。”

“怎麽說?”杜太後斜眼看向陸昭,將信將疑。

陸昭道:“今上大肆冊封,世人皆知,太後與涼王必會對我們兄妹心存嫌隙。若一時衝動,將我殺之祭旗,那麽我兄長便會從中立,堅定倒向今上一方。即便太後不殺我,隻怕對我兄長也不會放而任之了。主將見疑,最終結果,也是大同小異。以我一條命,換隴山天險,今上不虧。”

“你說的倒是很好。那你有何諫言呢?把你好好供著,等著他們來救麽?”杜太後左思右想,仍找不到對方說話的錯處,然而亦不甘立於兩選皆錯的境地。

陸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目光露出了一絲絲鄙嫌,道:“太後,如今之計不是該把我好好供著,而是該把王妃好好供著。今日太後對我如此,想必前方戰事不豫。但同樣看到戰況的不止是太後,還有陰平侯。想必陰平侯已經派人來找太後,讓太後主持,命王妃與大王和離了吧。”

杜太後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之前的兩名陪嫁前來,力爭此事,其實王韶蘊本身暫無和離之意,隻是那二人實在逼迫太甚,自己隻能殺一人以儆效尤。暗暗壓下對自己挑戰的不滿,與眼前人太過機敏的不滿,杜太後淡淡道:“王妃深情,不願為此。”

“原來太後也不過是利用王妃深情而已。”陸昭語間頗見針鋒,如刺穿絲綢一般,亦刺穿了對方的卑劣,“我自信王妃深情,隻是太後若真要如此利用王妃,欲將漢中王氏與大王強行捆綁,隻怕所得非願。漢中王氏壯士斷腕,忍痛舍女,最後的帳終究要算到太後的頭上。但太後若能放王妃和離,回到漢中故鄉,日後即便太後身死,母族亦能保全。”

杜太後氣極反笑:“好,不愧是食人俸祿,倒也能忠人之事。文臣死諫,還有什麽話,不如今日一齊說出來,倒不枉你長了這般清剛如玉,滿懷冰雪的觀音相。”

陸昭道:“其實太後早該退隱,讓王妃理政。就算太後在某些政治問題上有可圈可點之處,但離高瞻遠矚,審時度勢的大家水準,隻怕還相去甚遠。恕我直言,太後你也不過是個見識平庸的小女子。你僻處深宮,執掌大權,看似果敢英明,實則易受蒙蔽。在許多事情上,王妃做的比太後要好的多。”

見杜太後仍舊一副不認的樣子,陸昭笑了笑,繼續道:“且不說大場麵下細微之處的表態,便是尋常事,太後做的也不如王妃。就拿穿衣一事來說,王妃一向極盡簡樸,素日所穿,最好也不過尋常綢緞,平常也隻是縵繒材質的衣裙而已。但王妃賞賜我的,皆是華貴的蜀錦,奢華的金釵首飾。如今戰事吃緊,國庫空虛,那日宴請各家豪族,王妃把自己回家時才穿戴的首飾賞了我。”

“極盡節儉並非是要省出一筆軍費出來,想來國庫再空虛,給王妃留一套華服,一套首飾的錢也是有的。所謂節儉,便是要製造巨大的反差,隻有這樣,被賞的人才會感受到巨大的榮幸,從而格外珍惜。以我的角度來看,就是王妃她苦了自己的部分,都是為了給我。”

“那麽太後呢?每次也都是賞人,但不過是太後穿著最好的上貢錦,餘人穿官告錦。大家會說,自己得來

的不過是太後用剩的東西。”

杜太後神色暗了暗,暈繝錦是上貢錦才有的紋樣,翠池獅子和天下樂是官告錦的紋樣,都是世家出來的女子,吳地富庶首屈一指,誰又比誰不識貨呢?“你怨我?”最終,杜太後決定將一個心量狹小的罪名按在對方的頭上,以期減少內心的憤懣與不快。

陸昭倏然一笑:“我隻是對太後與王妃的施恩手段作一些品評罷了。王妃的為政格局,其實遠非太後可比。”

杜太後隻覺眼前一黑,右手朝前亂指一氣,怒道:“好。既然話已至此,你回去罷。鴆酒,白綾,你想要哪個,我便命人給你送去。或是你想要個不食周粟,絕食而死的美名,也都隨你。”

陸昭聞此,也不再多語,而是就地微笑拜別,之後如踏碎瓊瑤般翩然而退。

她掀起珠簾,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淒厲。

“我要殺你,你不恨我麽?魏國皇帝也殺你,你也不恨他麽?以你的才能,本可以借此扳倒他們。”

鳳目微微上挑,女子的麵龐如同禦藏絹本裏一輪設色明盈的滿月,她的聲音亦如銀碎月華般兀自在漆黑的深夜延展開來。“恨什麽?誰又沒有利用過我呢?”

陸昭微微仰起頭,細長的頸項仿佛其前世托生了一隻白鶴,她似乎在對杜太後說,亦在對自己說:“朝堂之下,權力場上,不過是一群人用自己的大局與利益,來對抗另一群人的大局與利益。你妄圖權傾朝野,他偏要一償欲念,左不過是利益博弈,陰謀算計,狠辣些的,攻城略地,殺戮血腥。無成敗可言,無正邪可辯。門閥之戰,家族最高,我自立於其中。我做的,我都認,別人還的,我也都認。”

內室的燭光雜糅著日光與寶石金釵的明星熒熒,將本應出現在瓷白麵龐上的種種欲念全然掃去,連同她清越琅琅的聲音都逐漸隱遠。以她的資本,本可以欲念昂揚,然而在寂寂陰影中,最終化為了無欲則剛。

陸昭慢慢走出,從這裏走向囚居她的院落並不遠,那亦是她完滿此生,成就家族的終點。於是,她向死而行,且行且歌。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於庭。辭決未及終,前驅已抗旌。

仆禦涕流離,轅馬為悲鳴。哀鬱傷五內,泣淚沾朱纓。

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

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對之慚且驚。

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

願假飛鴻翼,棄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

“太後!太後!”

歌聲從此處而斷,歌唱之人亦從此處微笑回首。

殿中侍女驚惶高呼。一時間,在外等候的內侍與婢女,女史與太醫皆奮勇向前。片刻後,一枚笏板隨著一名老者的低吼嘶啞、奮然怒罵,與告罪者的囁嚅之聲,一同飛擲而出。

內宮女官為行節儉,多以白竹板記事,以效象牙笏。如此,倒是免去了原本應該粉身碎骨的結局。

笏上記:太後形狀瘋癲,欲殺王妃與陸氏女。

陸昭曲身,隻手拾起笏板,走向不遠處伏屍哭泣的女子身旁。

涼王妃陪嫁的婢女因出言不遜被杜太後杖斃,另一人因素日與她相好,因此不肯離開,還替她擋了數杖。如今已是傷者哭逝者,十分戚哀。

陸昭蹲下,將笏板交給了那名活著的侍女後,從袖內抽出巾帕,替她拭去眼淚和已經渾濁的胭脂。脂粉已墮,此時卻無異於最美的妝容。

陸昭麵無表情,語氣中也並無憐憫:“王妃已見惡於太後,不要再等涼王,她可以離開了。”

隴山惡戰,涼王若此時身死,涼王妃則是坐死的親族,不能獨活。如今有了女史記錄的笏板,婆媳交惡已是如此,王妃忍讓已是如此,輿情與大義皆在王妃,此時抽身而退,萬可保全。

侍女淚水盈盈,怔怔望著陸昭,隨後用力握了握她的雙手,感念地點了點頭。

此時已至傍晚,餘霞散綺,晚雲成輝,身著明豔華服的陸昭再一次獨自走在甬道上。無人催促,也不必著急,趁著尚有喘息之機,她還想看看這叢曾經搏鬥奮戰的地獄錦繡堆,然而左右看顧,卻未曾發現任何值得留戀的事物。此時抬頭,天上亦是廣寒宮闕,明河翻雪的團圓月。如此完滿,果真不給她任何缺憾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