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不下的趣味史(套裝共18冊)

巴爾幹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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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個巴爾幹半島,東羅馬帝國和保加利亞第一帝國在半島東部殺得昏天黑地,腥風血雨。半島西部反而成了一片世外桃源,一群斯拉夫小部落遷徙至此,獲得了一個空前的發展窗口期。

其中受益最大的兩個部落,一個是塞爾維亞人(Serbia),一個是克羅地亞人(Croatia)。

與保加爾人後期的斯拉夫化有所不同,塞爾維亞人與克羅地亞人這兩個部落都是比較純正的斯拉夫部落出身。塞爾維亞與克羅地亞這兩個單詞的本意已經不可考,很有可能是源自當年羅馬帝國時代對於這個地區的一種稱呼。那麽到了斯拉夫人大遷徙定居至此,就用了之前的地名來指代他們自己,以至於到了近代,這兩個單詞已經帶有很明顯的種族屬性了。

從語言學上分析,無論塞爾維亞語還是克羅地亞語,都屬於斯拉夫語族中的南斯拉夫語支。而且實際上,近現代的塞爾維亞語和克羅地亞語差別很小。他們之間的這種差別,不會比我們今天中國的山東話與河南話之間的區別更大。當時的南斯拉夫當局,發明了一種叫作“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的語種。整合兩種語言為一種,並且作為南斯拉夫人民的普通話,在全南斯拉夫所有六個加盟共和國(3)加以推行。

不過說句題外話,作為統一南斯拉夫的文化象征,這種南斯拉夫人民的普通話,存活的時間並不長久。20世紀90年代,曾經被稱為“巴爾幹猛虎”的南斯拉夫解體,國家被一分為六。極力想挽救前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也架不住一心想要鬧獨立的眾兄弟分家另起爐灶的堅定信念。原本口音差異較大的斯洛文尼亞與馬其頓,自然選擇繼續使用自己的民族語言,這個並不稀奇。然而,原本隻有塞爾維亞語和克羅地亞語簡單分野的語言係統,居然又被強行分出了波黑語和黑山語。新誕生的兩個國家,各自宣稱自己語言的特殊性,並極力同之前的國家普通話加以切割。

於是,波黑語和黑山語,甚至於黑山民族,都被強行發明了出來。

不得不說,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的嚐試,下場極為淒涼。

不過,從另外一個側麵來講,我們也可以根據南斯拉夫地區的地方語言特征,倒推出當年的民族遷徙源流。古塞爾維亞與克羅地亞人,乃至於今天的波黑與黑山這幾個國家,原本就是同一個斯拉夫部落人群。這群人在日耳曼人大遷徙時代,也紛紛從廣闊的東歐草原走出來,填補了當時在東歐地區巨大的實力真空,浩浩****地占領層巒疊嶂的巴爾幹半島地區。用當時羅馬人的話來講——“斯拉夫人出征,寸草不生”(4)。

其實說白了,大遷徙的古南斯拉夫人,隻是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合適的地點。因為極目四望,西羅馬帝國崩盤,東羅馬帝國式微,新興的法蘭克王國鞭長莫及,而那些更加野蠻的匈人以及後來的阿瓦爾人,則不太能看得上這些看起來並沒有多少現成油水可撈的巴爾幹群山。而後來崛起的保加爾人,則同斯拉夫人實現了在更高層麵的相互融合。

換言之,古代南斯拉夫人民,實際上生活在所有大的政治實體交界處的一個三不管地帶。這裏距離當時的任何一個大國首都,都有重重關山阻隔,於是也就成了大國政治實力投射的邊緣地帶。

於是,以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地亞人為代表,古代南斯拉夫人占領了西邊靠海的迪納拉山脈一線,以及稍微往東邊一點的巴爾幹山脈餘脈。於是,靠海的這部分人,後來就稱自己為“克羅地亞人”,而相對靠近內陸的這群人,就自稱“塞爾維亞人”。當然,如果我們將時光流轉回蠻族來襲之前的文明時代,克羅地亞人所占據的這塊地區,最早叫作伊利裏亞,後來叫達爾馬提亞;而塞爾維亞人所占據的這塊地區,在羅馬帝國時代,被稱為“上麥西亞”(Moesia Superior)。塞爾維亞人的地盤,在當年的羅馬帝國是出了名的“龍興之地”,總共有十七個羅馬皇帝誕生於今天的塞爾維亞境內,這個驚人的數字僅次於意大利本土。比如如雷貫耳的君士坦丁大帝,就出生於塞爾維亞南部山區的小城尼什(Nis)。

當然,斯拉夫人一定不甘願久居山區,一旦羽翼豐滿,則必然會尋找更加適合人類生存的平原地帶,那裏的土地更加肥沃,那裏的交通更加便利。那麽對於塞爾維亞人來講,向北就是匈牙利平原的一部分——伏伊伏丁那平原(Vojvodina Plain);而對於克羅地亞人來講,向東出迪納拉山脈,就是斯洛沃尼亞(Slavonija)丘陵,以及潘諾尼亞平原的一部分——薩瓦河(Sava River)沿岸平原。

所以,塞爾維亞人與克羅地亞人,都是退則憑險據守,進則徐圖中原的戰略態勢。而如果再考慮到這兩股同出一脈的斯拉夫親兄弟,各自占據了亞德裏亞海岸之便利,塞爾維亞內陸山川之壯麗,雙劍合璧,則必然是響當當的巴爾幹霸主。

然而,曆史還是給我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因為早在一開始,塞爾維亞人與克羅地亞人,就各自走向了對方的反麵。

凡事都有兩麵。趁著周邊所有的大國打盹的間隙,古南斯拉夫人上山下鄉,在巴爾幹半島西邊站穩了腳跟。看上去,這是一個非常完美的開端。然而說白了,西巴爾幹地區是大國影響邊緣地區的這個結論,是基於大國力量尚不足以投射到這裏而言的。反過來講,一旦大國複興,西巴爾幹這個地區,則就很容易成為大國的角力地區,或者說是力量投射的十字路口。

從地緣上來講,這個地方恰好就是當年東西兩羅馬分界線的所在地。從這個地方向西,過亞德裏亞海就是亞平寧半島,分分鍾進入西歐腹地的節奏;向東,翻過巴爾幹山就是多瑙河下遊平原,或者向東南翻過羅多彼山脈,就可以撒丫子直奔羅馬人的首都新羅馬城;向北,是一望無際的潘諾尼亞草原與匈牙利草原,無論進入波河平原還是繼續挺進奧地利,都是一片坦途;向南,無論進入希臘半島還是進一步進入地中海,都是毫無障礙。

從這個角度而言,西巴爾幹地區,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歐洲大陸交通樞紐。

這塊地區在地緣上如此之重要,當周邊的大國們不再打盹的時候,也就一定不會放過對這一地區的爭奪。大國們可以不用直接吞並及消化這塊地區,但它們一定會把這個地區當作自己的勢力範圍,跑馬圈地。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西巴爾幹地區就很容易被撕裂化或者碎片化。於是在古代,勇猛善戰的南斯拉夫人就非常不容易形成統一的政治實體。如此態勢延續到了今天,那個曾經強大的現代南斯拉夫,也最終沒有擺脫這個魔咒的困擾。

早期的塞爾維亞人,受東邊的強權東羅馬帝國影響極大;而早期的克羅地亞人,則受西邊鼎盛時期的法蘭克王國影響極大。因此從一開始,這兩個斯拉夫人的政治實體,就分別為兩大強權所支配。

在此基礎上,早期塞爾維亞地區出現了一個斯拉夫人的政體——塞爾維亞公國(Principality of Serbia);而在克羅地亞地區,同樣出現了另外一個斯拉夫人政治實體——克羅地亞公國(Duchy of Croatia)。

簡單談一下,什麽是所謂的公國。

我們知道,從東歐的東羅馬帝國以及西歐的法蘭克王國開始,歐洲就已經正式開始了封建製。所謂封建製,也就是皇帝或者國王為自己的封臣們進行封土建製。而封臣在得到君主的采邑之後,很多時候對下需要繼續分封,而對上則需要對君主履行一定的賦稅和軍事義務。封建製下的皇帝或者國王,分封的一般是大貴族,之後由大貴族再分封給小貴族或騎士。這隻是籠統來說的,如果按照教條來說,對下屬的封號可謂是五花八門。

以西歐封建製為例,分封的爵位一共分成五等——公爵(Duke)、侯爵(Marquess)、伯爵(Earl)、子爵(Viscount)、男爵(Baron)。值得注意的是,爵位隻是代表一種身份,所以並不能說公爵可以管理侯爵,侯爵可以管理伯爵,絕對沒這個說法。而且進一步講,西歐的爵位製度跟中國的爵位製度,並沒有半毛錢的關係。隻是為了好記,才強行把中國的“公侯伯子男”對應給了西歐的五級爵位,實際上二者不管形式還是內容,都沒有太大關聯。且就爵位來講,在西歐分成世襲爵位和終身爵位兩種,前者的榮譽稱號可以代代相傳,而後者則隻能是一代貴族。

有了爵位製度之後,再參考我們之前提到的采邑製,那麽就形成了歐洲中世紀名目繁多的“國中之國”,比如公國、侯國。當然,在五級爵位的基礎上,有些時候君主還分封了地位僅次於國王的“大公”(Grand Duke),於是就有了大公國的說法。

中世紀的歐洲封建製,跟中國西周分封製與宗法製結合的社會形態有很大不同,歐洲的各個封主都具備非常大的獨立性,在很多時候對上都是“聽調不聽宣”,對平級別的其他貴族,更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就這,還得是君主本人比較有控製力的時候。如果說哪天君主本人德不配位了,或者幹脆一命歸西了,抑或是國家內亂進入無政府主義了,這些分封在各地的大公國、公國、侯國們,也就難免紛紛自立山頭,成了各自為戰的分裂勢力。

就這還不算完,一旦這些所謂的大公國、公國們依靠軍事手段開疆拓土,也就很容易同羅馬教皇或東羅馬教宗扯上關係。在這種情況下政教勾結,巧立名目,完全可以被教會加冕進行爵位上的升級換代,晉位成為國王,乃至於皇帝。

歐洲中世紀封建製下,爵位名目繁多,大小貴族們又層層分封,難免會把國家越分越小,蛋糕越分越少,分離主義傾向越來越濃。所以,拋開地緣影響之外,中世紀封建製的深入人心,也是今天歐洲各國無法統一的因素之一。

我們再回到早期南斯拉夫人兩個公國的問題。

雖然兩個公國在漢語語境中的翻譯是一樣的,但這兩個公國的英文原文卻完全不同,而且所附庸的君主也並不一樣。克羅地亞公國拿到的公爵爵位,來自法蘭克王國,而塞爾維亞公爵則是受封於東羅馬帝國。

要知道,中世紀早期能夠擁有羅馬正統的正經君主並不多,西邊有個法蘭克,東邊有個東羅馬。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克羅地亞公國還是塞爾維亞公國,雖說同為斯拉夫蠻族出身不假,但就爵位本身而言,也算得上是根正苗紅。

大約在公元925年,克羅地亞公爵托米斯拉夫(Tomislav)被羅馬教皇加冕,成為克羅地亞的國王(King of the Croats)。於是,克羅地亞公國就正式升級成為克羅地亞王國(Kingdom of Croatia)。

然而,這個克羅地亞王國卻隻是曇花一現。

公元1102年,在匈牙利馬紮爾人強大的軍事壓力之下,克羅地亞同匈牙利人簽訂合約,克羅地亞並入匈牙利王國,成為匈牙利的一部分。並且從此以後,克羅地亞又曆經了威尼斯共和國、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一直到近代加入南斯拉夫,才名正言順地重新做回了堂堂正正的斯拉夫人。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克羅地亞受到曆任宗主國的影響至深,在信仰上全員皈依了天主教。當然,與克羅地亞遙相呼應,受到東羅馬帝國影響至深的塞爾維亞,早早就皈依了東正教。

與克羅地亞人擅長妥協不同,源出同門的大哥塞爾維亞人雖然塊頭不大,但卻是巴爾幹地區響當當的一塊硬骨頭。千百年來在巴爾幹的列強夾縫中,克羅地亞的生存哲學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而塞爾維亞卻一直是泰山壓頂不彎腰。

塞爾維亞這個國家的成長史,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寒門二代奮鬥史。從公元10世紀的塞爾維亞公國,到公元11世紀的塞爾維亞大公國,一直到公元12世紀的塞爾維亞王國。每一步的進化,塞爾維亞人都是在不屈不撓的鬥爭中為自己贏來的。

塞爾維亞人的堅守,也終於讓他們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民族英雄——杜尚大帝(Stefan Dus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