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不下的趣味史(套裝共18冊)

唇亡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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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重新把視線拉回到當時的歐洲。

基輔羅斯被滅之後,偌大的歐洲東部就已經門戶洞開了。

是不是繼續兵鋒向西,完全取決於當時蒙古人主觀上的戰略想象力是否足夠宏大,而在政治軍事現實上,長子們繼續西征已經完全不存在客觀障礙了。

從地緣性角度考慮,我們知道更加適合蒙古人進入歐洲的通道,是南部遍布幹草原的多瑙河走廊。隻不過,當時的多瑙河中下遊,匈牙利王國的阿帕德王朝已經連續不間斷經營了幾百年。匈牙利王國樹大根深,影響力西起亞得裏亞海,東到喀爾巴阡山東部邊緣。北麵與日耳曼人、西斯拉夫人縱橫捭闔,南麵又壓製著巴爾幹半島的南斯拉夫諸小國。早期的匈牙利王國尚且有著遊牧民族的尚武風俗,而到了後來在封建化的道路上,匈牙利的國王們也是三心二意,遊走在集權與分權的艱難選項中搖擺。

直接衝進多瑙河走廊與匈牙利王國掰手腕,顯然並不是蒙古人的最佳選項。

那麽我們看北路。

北路波德平原遍布森林沼澤,氣候陰冷潮濕,對於蒙古人來講吸引力並不大。然而於政治來講,波蘭顯然是一個軟柿子。波蘭這個名字在當時僅僅是一個政治聯合體的統稱,而並非實際王國架構。相對於政治向心力更強的神聖羅馬帝國,波蘭的諸公國更像是一盤散沙。在這樣的政治現實中,西斯拉夫人的西部邊疆,也在一步步被德意誌人所蠶食。

德意誌諸邦國中的翹楚,曾經誕生捕鳥者亨利與奧托大帝的薩克森公國,於公元12世紀向東跨過易北河,占領易北河與奧德河之間的大片平原。這塊新拓展的區域,被命名為“勃蘭登堡”(Brandenburg)。而到了公元13世紀的時候,勃蘭登堡從薩克森公國的母體上脫離,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並在此後成功躋身神聖羅馬帝國的七大選帝侯之一。

勃蘭登堡,至此就成了向東持續壓製西斯拉夫人生存空間的日耳曼急先鋒。

到了基輔羅斯覆滅之後,波蘭的政治環境更加尷尬。東邊是虎視眈眈的蒙古鐵騎,西邊是不懷好意的勃蘭登堡藩國,以及若即若離的西斯拉夫“叛徒”波希米亞王國。

波蘭的諸公國,就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了中間。

經過這樣一分析,蒙古人下一步的戰略意圖已經呼之欲出。

蒙古人要拿下的終極目標,當然隻能是匈牙利王國,這既是戰略選擇,也是戰略需要。之所以是戰略選擇,是因為匈牙利所在的多瑙河走廊正是蒙古人可以施展生平絕技的天然戰場;之所以是戰略需要,是因為隻有拿下了匈牙利王國,才能一舉**平東歐。反過來說,像波蘭諸公國這些弱國即便拿下,也並不能幫助蒙古人在東歐站穩腳跟。當然更加重要的是,馬紮爾人所占據的核心區正是歐洲的十字路口,隻有當蒙古人站在這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們才有條件也有可能規劃並實現更加絢爛奪目的軍事征服之夢。

夢之所及,可以是地中海,可以是北海,甚至可以是大西洋。

要拿下匈牙利,不能夠和整合能力相對較強的馬紮爾人硬碰硬。

蒙古人能夠拿得出手的,是在中國以及亞洲戰場上沉澱多年的軍事謀略精華,還有在不斷的殺伐實戰中所鍛煉出來的百戰之師。

此次歐洲戰場的總方略——戰略迂回,剪除羽翼,分進合擊。

此次西征歐洲,是整個“長子西征”中的一個子計劃,有臨時起意的成分,當然也有統帥拔都和速不台審時度勢綜合分析的成分。來自東方的蒙古人熟悉吊民伐罪的慣用套路,因此西征匈牙利不能師出無名。蒙古人的借口是,在南俄草原戰敗的庫曼人投靠了馬紮爾人,追殺庫曼人則必須劍指匈牙利。

當然,經過基輔羅斯幾年的戰爭下來,所謂的“長子”西征已然名不副實了。

長期以來,成吉思汗嫡出的四個兒子形成了四大政治派係“術赤係”“察合台係”“窩闊台係”“拖雷係”。“幼子守灶”的“拖雷係”與“術赤係”過從甚密,而掌握了第二代中央領導權的“窩闊台係”則和“察合台係”形成政治攻守同盟。這樣的政治背景,也造成了此次“長子西征”在軍事上的分裂,術赤次子拔都與拖雷長子蒙哥結盟,共同對付窩闊台長子貴由與察合台長子拜答兒。在蒙古人的內訌即將爆發的千鈞一發之際,公元1238年,窩闊台緊急召回了蒙哥與貴由,並重申了西征統帥拔都的絕對軍事領導權。

蒙哥走後,拖雷係的代表人物就成了拖雷的老部下速不台。而貴由走後,頂替貴由的則成了窩闊台大汗的第五個兒子合丹。如此一來,拔都掌控整個軍隊,但細究起來,蒙古人卻依然保持了傳統的四大政治派係。

由此所映射到西征歐洲的方略中,拔都和速不台則兵分三路出擊。

北路掃**波蘭諸公國,由拜答兒領軍;南路走多瑙河走廊的瓦拉幾亞平原,經略特蘭西瓦尼亞,對馬紮爾人做試探性進攻,牽製匈牙利的東部側翼;中路的拔都和速不台則合兵一處,正麵翻越喀爾巴阡山,意圖進入匈牙利腹地,直接對匈牙利王國首都布達佩斯進行攻擊。

三路人馬總兵力合計約十二萬,在實現各自戰略意圖之後,約好在布達佩斯城下實現會師。

這樣的安排,既有軍事上的考慮,也有政治上的妥協。

拔都與速不台分別代表“術赤係”與“拖雷係”,兩家合兵一處,可以夯實拔都的軍事指揮權。同時,也分化了察合台係與窩闊台係,不管戰場上的輸贏如何,政治上的贏家隻有拔都,這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

公元1241年1月,蒙古前鋒部隊開始對波蘭東部邊境進行小規模挑釁行動,西征歐洲的子計劃如期上演。

事實上,無論拔都還是速不台,顯然都多慮了。

不管北路拜答兒,還是南路合丹的偏師,都沒有遇到什麽像樣的抵抗。尤其是波蘭境內的大小貴族,簡直是一觸即潰。拜答兒還沒有來得及好好體會下波德平原早春三月的寒冷,就已經在一片喧囂之中殺進了波蘭王國首都克拉科夫(Krak w,今天波蘭南部)。非對稱的戰爭形態,帶來了歐洲人心理上的極大恐慌,在大部分情況下,波蘭人尚未來得及攢足勇氣組織有效抵抗,蒙古鐵騎就已經呼嘯而至。緊接著就是殺人略地,**。

盡管在波蘭戰場上勢如破竹,單按照原計劃,拜答兒不能戀戰,他必須要盡快南下,同喀爾巴阡山以南的其他蒙古軍隊會合。幾路大軍合圍布達佩斯,徹底摧毀馬紮爾人的大本營。

南下匈牙利,必經之路就是夾在波希米亞高地與喀爾巴阡山之間的摩拉維亞。這是歐版三國演義中的天下之中,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其地位如同荊州。突破了摩拉維亞,就是維也納盆地,再往南就是多瑙河走廊的西端,歐洲的十字路口。蒙古人在波蘭燒殺搶掠,揚長而去這事可以忍,但對於基督教世界來說,再放任蒙古人往南,意大利教皇國也就危在旦夕了。

所以,對於整個歐洲來講,遲滯住波蘭的蒙古軍隊,就是對匈牙利王國負責;遲滯住匈牙利境內的蒙古軍隊,就是對基督教世界負責。況且,歐洲人並不十分了解蒙古鐵騎的終極目標。一旦波蘭淪陷,誰又能夠擔保,蒙古人不會趁勢襲擊西邊的神聖羅馬帝國呢?

不過,鐵肩擔道義這話說起來容易,但讓往日養尊處優的歐洲貴族騎士們去參加一場毫無勝算的人血盛宴,確實並不容易。在波蘭,讓蒙古人稍微感到一點軍事壓力的貴族,是西裏西亞大公亨利二世(Henry II the Pious)。

對蒙古人的反擊,亨利二世主動請纓並非偶然。

從地緣上來講,亨利二世的西裏西亞,東南緊鄰戰略要衝摩拉維亞,向南隔蘇台德山守望波希米亞。往西看,西裏西亞還緊鄰神聖羅馬帝國的勃蘭登堡藩國;從政治上來講,亨利二世出身於根正苗紅的波蘭皮亞斯特王朝貴族,另外他還是波希米亞國王奧托卡一世(Ottokar I)的東床快婿。而這個奧托卡一世,正是來自我們前文提到的大名鼎鼎的波希米亞普舍美斯王朝。

就外交戰線來講,亨利二世與野心勃勃的勃蘭登堡藩國鬥爭起來不屈不撓,與搖擺不定的波希米亞王國周旋起來是又打又拉;就波蘭內政來講,亨利二世父子兩代經營,同皮亞斯特其他王室成員鬥智鬥勇。最終在公元1238年,亨利二世一人拿下了西裏西亞、克拉科夫以及大波蘭的三個大公頭銜(9)。

因此,此時此刻的亨利二世,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代表了波蘭貴族最後的一點榮耀,代表了老丈人波希米亞王國的最高利益,他甚至還代表了勃蘭登堡背後的德意誌諸邦的殷切期盼。

抱著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感,亨利二世集合了他能夠拿得出手的所有家當,準備發起向蒙古人的最後一擊。

入地獄的說法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因為當時的歐洲人稱呼蒙古人為“韃靼人”(Tartar)。有意無意地,歐洲人都把Tartar這個單詞,同希臘神話中的地獄深淵塔爾塔羅斯(Tartarus)聯係到了一起。這為蒙古西來之禍增加了一層神秘感和宿命感。

那麽亨利二世的所有家當,其實掰著手指數,也並沒有剩下多少。有據可查的記載中,我們隻看到了波蘭步兵,波蘭誌願軍,巴伐利亞礦工,少量的雇傭兵和聖殿騎士團(Knights Templar)成員。

這些人的總兵力,隻有一萬多人。

毫無疑問,在韃靼人的地獄之名麵前,這些臨時拚湊起來的波蘭德意誌聯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群還算勇氣可嘉的烏合之眾。

在這群烏合之眾中間,值得注意的一個編製,是聖殿騎士團。

所謂騎士團,是一種由基督教徒組成的職業軍人組織。這幫職業軍人一般都出身於騎士或者貴族家庭,擁有比較好的作戰裝備和戰術素養,直接聽命於羅馬教廷。騎士團比那些拿著鋤頭鐮刀就敢參與戰爭的歐洲農民,更加訓練有素。隨著時代的發展,騎士團儼然成了歐洲封建製下的國中之國,有的擁兵自重,有的倒買倒賣,有的還參與了所在國的房地產開發等活動。

在騎士團的發展史上,有幾個名氣比較大。比如誕生最早的以醫治傷患為名出道的醫院騎士團(Knights Hospitaller),後來以法國人為主的聖殿騎士團,以德意誌貴族為主的條頓騎士團(Knights Teutonic)、聖劍騎士團(Livonian Brothers of the Sword)。

很多的中國學者在著作中提到,醫院騎士團、聖殿騎士團、條頓騎士團這三大騎士團組團加入了亨利二世組織的波蘭德意誌聯軍。然而,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史料來推斷,醫院騎士團參戰很有可能就是個謠言,條頓騎士團的參戰也存疑。即便巴伐利亞礦工和德意誌貴族以個人名義參戰,也並不意味著這些人就代表條頓騎士團。那麽有據可查的確實參與戰爭的一方,是聖殿騎士團,但參戰人數並不多。

總而言之,亨利二世的這支隊伍,戰鬥力與組織能力都不高。這樣的隊伍同蒙古鐵騎相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

最終的決戰爆發於公元1241年4月9日,地點在今天波蘭西裏西亞地區的小城裏格尼茨(Legnica)郊外。裏格尼茨之戰於當天開始,又於當天結束。

對於蒙古人來講,這是一場常規速勝。

對於波蘭人來講,這是一次莫大的恥辱。

戰役結束打掃戰場時,為了便於統計人數,蒙古人割下了波蘭德意誌聯軍陣亡士兵們的右耳。這些血淋淋的人體器官加在一起,足足裝了九個麻袋。亨利二世曾經試圖逃生,卻被蒙古騎兵割下了首級。蒙古人將這位末日貴族的頭顱插到長矛之上,並帶到裏格尼茨小城示眾。

至此,波蘭全境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