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不下的趣味史(套裝共18冊)

抗波神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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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夠穿越回當年的古希臘,生活中的希羅多德定然是個追求儀式感的人。

希羅多德筆下的兩次希波戰爭,統統給人以光怪陸離之感,這樣的戰爭場麵與其說是曆史,倒不如說是玄幻小說。一萬人破十萬人,幾萬破幾百萬的戰鬥,完全不符合當時的土地與人口承載能力,也不符合那個年代的物流發達程度。

所以,我們不能完全確認希羅多德的曆史是錯誤的,但是對於這種充滿浪漫主義的記述,需要去偽存真地去接受。

兩次希波戰爭,中間隔了十年。第一次有個馬拉鬆,第二次有個斯巴達三百勇士,是兩次儀式感滿滿的極致表現。即便是到了今天,這兩個千年老梗,都還是如假包換的電影劇本熱點。

我們先來看馬拉鬆。

話說第一次希波戰爭,大流士一世大兵壓境,雙方會戰於古希臘馬拉鬆平原(Plain of Marathon)。雙方的實力差距是一比十,以雅典為首的希臘聯軍的一萬多人,對上波斯帝國的十萬人。雖然斯巴達人並沒有參戰,但雅典人卻以少勝多,以不到兩百人的損失,換來了波斯六千多人陣亡的屍山血海。一場大勝結束之後,一個叫作費裏皮德斯(Pheidippides)的人從馬拉鬆跑回雅典城,傳遞來自馬拉鬆平原的大捷消息,當跑完全程的時候,他力竭而死。從此之後,就有了馬拉鬆這個典故,而現代馬拉鬆運動的距離,也就是馬拉鬆到雅典的距離——約二十六英裏零三百八十五碼或者42.195公裏。

我們再看一看斯巴達三百勇士。

公元前485年,大流士一世駕崩,繼任者叫作薛西斯一世(Xerxes I)。薛西斯繼承乃父之遺誌,於公元前480年,迫不及待地發動了旨在一統希臘半島的第二次希波戰爭。這一次的古希臘世界早有準備,早於薛西斯一世動手前,就已經聯合希臘半島各城邦,成立了一個叫作“希臘城邦聯盟”的軍事互助同盟組織,用以應對波斯帝國的百萬陳兵。當然,古希臘各城邦向來以彰顯個性、互相不服、各自為戰為榮。即便是到了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在科林斯(Corinth)召開的聯盟會議,全希臘世界的七百個大小城邦,也隻有七十個城邦代表與會。並且,除了明確態度的雅典、斯巴達、科林斯之外,另外一個超級大號城邦底比斯(Thebes),甚至有裏通外國為波斯人做帶路黨的主觀想法。

根據希羅多德的描述,這一次薛西斯一世動員了超過兩百萬的波斯軍隊,同時又征集了一千二百零七艘戰艦,再加上仆從國偽軍,水陸並進共計五百二十八萬大軍,以泰山壓頂之勢直驅希臘半島。

不無意外的是,希臘人依然譜寫了一篇可歌可泣的英雄讚歌。

在陸路,斯巴達人這一次沒有怯懦,以斯巴達三百勇士為核心的聯軍重裝步兵,死守要塞溫泉關(Thermopylae)。隻不過,即便算上斯巴達人的聯軍總兵力,也不過是大幾千人的編製而已。一直以勇猛善戰、六親不認著稱,並長期生活在古希臘各種典籍傳說中的斯巴達人,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地出現在了我們麵前。雖然沒有配備馬克沁重機槍,但斯巴達人領導的這支神奇部隊擋住了薛西斯大軍,並且在三天時間內殺傷了兩萬波斯軍人。據希羅多德的描述,最終三百斯巴達人雖然全體陣亡,但他們卻為整場戰爭贏得了時間。在海路也傳來捷報,以雅典人為主力的希臘海軍部隊重創波斯人。

總而言之,英勇善戰的希臘人民將侵略者波斯人打得抱頭鼠竄,沉重打擊了氣焰囂張的來犯之敵。當然,君權專製主義者們並不甘心他們的失敗。不可一世的薛西斯一世帶著他的殘兵敗將,於戰爭的第二年卷土重來。但敵人的罪惡企圖,再一次在無畏的希臘人民麵前折戟沉沙。正義必將戰勝邪惡,民主必將擊敗專製,這是光榮的古希臘曆史留給我們的偉大財富。

如上所述,基本上不算曆史。

基本上,算是一篇蹩腳的政治宣傳稿。

好在希羅多德的抗波神劇,沒有掩蓋掉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薛西斯一世的大軍,曾經攻入雅典城,並像幾百年之後的大軍閥蘇拉一樣,血洗了雅典城。到公元前479年為止,第二次希波戰爭宣告結束。

我們其實不妨跳出希羅多德的牽強設定,從波斯人的角度,或者從一個第三者的視角分析一下這兩次希波戰爭。前提是,假如希羅多德口中所稱的希波戰爭真實存在的話。

首先,波斯人的戰略目的未必是想占領希臘半島。

當時波斯人眼中的希臘半島有什麽?窮山惡水和刁民。如此地區隻要他們不搗亂,完全沒有必要發動一場勞民傷財的滅國之戰。我們聯想到中原王朝幾千年來對待朝鮮或者越南的一些通用做法,就不難理解當時波斯人高層智囊團可能的戰略企圖。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迫使他們稱臣,或者在名義上列為“不征之國”,大國給小國一個國家安全承諾,小國給大國年年納貢,歲歲來朝,給足大國麵子就可以打完收工了。

其次,波斯人最想做的,很可能就是一場外科手術式的懲罰報複。

愛奧尼亞人的暴動,挑動了波斯帝國的神經。愛琴海鑽戒這個地緣政治的存在,迫使波斯人不得不參與到愛琴海西海岸的地區安全局勢。公元前492年,浩浩****而來的波斯艦隊,未必就一定是為打仗而來。先期政治宣傳攻勢,用展示肌肉的方式宣示國威,是所有胡蘿卜加大棒政策的標準流程。但波斯人並沒有預料到來自聖山阿托斯的“神風”,結果此次神風助陣,給了古希臘諸小強以強烈的軍事錯覺。

馬拉鬆戰役不管真實曆史如何,都可以認為是古希臘人的勝利。哪怕是古希臘傾全民之兵,打敗了波斯人的一個小分隊,都算勝利。於是隨之而來的薛西斯一世再征希臘,就是不折不扣的懲罰戰爭了。而且在拿下雅典城,並對象征性的古希臘世界文明中心進行報複性摧毀之後,薛西斯一世的目的已經達到。

此外,看戰爭的最終影響。

站在波斯人的角度看待希波戰爭,這是一場以全國敵一隅的局部戰爭;站在古希臘人的角度看待同樣一場戰爭,這是無論如何都輸不起的、押上國運的一次大賭局。希波戰爭之後的波斯帝國,依然不改大國本色,綿延兩百年,地跨歐亞非,最終為伊朗高原留下了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波斯帝國的鴻蒙肇始,開啟了後來帕提亞帝國與薩珊波斯的薪火相傳。

反觀希波戰爭之後的古希臘世界,最終陷入了自我分裂之中無法自拔。原本誕生於抗波戰爭中的海上聯軍組織“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被雅典人以阿提卡半島(Attic Peninsula)為中心,搞成了自己的自留地。雅典作為超級大城邦,糾結了幾百個大小城邦一起,共同盟誓懲罰那些古希臘世界的反骨仔。在提洛同盟的刺激之下,另外一個超級大城邦斯巴達帶頭,以伯羅奔尼撒半島為中心,成立了反對提洛同盟的“伯羅奔尼撒聯盟”(Peloponnesian League)。兩個聯盟各自拉幫結派,大打出手,幾乎所有的古希臘城邦都被卷入戰火。這就是另外一位古希臘曆史學家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創作背景。

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於公元前431年,斷斷續續一直打到了公元前404年。戰爭雙方都沒有撈到好處,古希臘世界也並沒有誕生一個統一而強大的雅典帝國,或者斯巴達帝國。事與願違的是,整個古希臘文明進入了一個螺旋式下墜的不可逆的過程中去。當馬其頓野蠻人的鐵騎南下,無論是吹噓民主的雅典,還是自詡勇敢的斯巴達,都已經日薄西山,再也無力去涅槃重生了。

馬其頓帝國之後,就是羅馬帝國,之後就是東羅馬帝國,再之後就是完全異族異教徒的奧斯曼突厥人。盡管古希臘文明曾在文藝複興之後得以重生,盡管後來的希臘語影響了整個東部地中海世界。事已至此,現代希臘人隻能硬著頭皮追認馬其頓為正統,追認東羅馬帝國為自己的盛世,甚至還蠢蠢欲動,準備將現代希臘共和國定名為“羅馬尼亞”。

然而,無論怎麽折騰,屬於純粹希臘人的政治軍事巔峰,居然就那麽硬生生地停留在了兩千多年前,那個希羅多德筆下的抗波神劇中。

對於吃瓜群眾的我們來講,擠掉水分,剔除意識形態的希波戰爭,很好玩。

(1) 羅德島:Rhodes,愷撒求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