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古今多少人物,風流最屬文人 人生不幸詩家幸 李白:眼高手低世間罕有一“蠢人”
01
開元六年夏,蜀地連日下暴雨,江水暴漲,淹死沿岸許多村民。
這日,彰明縣的縣令正帶著人巡視河堤,遠遠看見一具漂浮的屍體。他連忙叫人打撈上來,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具美貌女屍。那縣令是個附庸風雅的人物,見此情景,忍不住賦詩一首:
二八誰家女,漂來依岸蘆。
鳥窺眉上翠,魚弄口旁朱。
話音才落,圍觀百姓紛紛咋舌:洪水成災,百姓受苦,縣令老爺竟然隻關心女屍的朱唇翠眉!什麽二八少女倚在蘆葦上,風流賣俏嗎?太不尊重死者了!縣老爺渾然不覺,還在揚揚得意地欣賞自己的打油詩。
這時,人群中有一白衣秀士憤而振聲道:
綠發隨波散,紅顏逐浪無。
何因逢伍相?應是怨秋胡。
縣令聽了,大呼:好詩!好詩!等他回過味來,才發現是在諷刺自己,氣得直跳腳,而那出言譏諷的狂生,早已拂袖而去。
詩中“秋胡”的典故來自《烈女傳》,是說有個人剛結婚就出了遠門,五年方歸,路上調戲良家婦女,到家了才發現那人就是自己老婆秋胡,秋胡憤而投河自盡,後人就用此典故諷刺輕薄好色的男子。
不消說,寫詩諷刺縣令之人,正是我們今天的主人公——李白。
人人都在阿諛奉承縣老爺詩寫得好,隻有李白敢站出來替死者鳴不平。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連李隆基和楊玉環都敢頂撞,還怕得罪一個九品芝麻官?
02
李白是個瘋子。
年輕的時候,他提著把劍滿世界亂跑,看誰不爽就捅一刀,然後把“光輝事跡”寫進詩裏: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那個時候,李白還年輕,看見世間不平事,就忍不住行俠仗義,今天得罪了縣太爺,明天得罪了土財主,把西南蜀地有權有勢的人物差不多得罪光了。
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怕,因為他武功高強,誰也打不過,還因為他才華橫溢,坐擁大票粉絲,杜甫說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隨便寫首詩,都能震撼全國。
當大俠的日子過得很威風,但是他一點兒也不開心。他是個讀書人,身在江湖,心在廟堂。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這個典故出自《論語》,楚狂接輿高唱:“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李白說,他就是那個楚國的瘋子,連孔聖人都敢嘲笑。可在另一首詩裏,他卻寫道:
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
你看我的才華,是不是很像孔子呢?可見他雖然自稱狂人,心裏卻想做聖人。
人如果沒有夢想,跟不會翻身的鹹魚有什麽區別?史書裏講,李白的理想是“謀事一國”,做一個像蘇秦、張儀那樣的人,掛不了六國相印,也要有一番大作為。
二十四歲那年,他滿懷雄心壯誌,拿著手中寶劍離開家鄉,闖**江湖。
大丈夫必有四方之誌,乃仗劍去國,辭親遠遊。
他去過成都,遊過峨眉山,也到過煙花三月的揚州,可在家鄉混得如魚得水的他,出門在外卻四處碰壁。
首先,他不是士族出身,所以按著當時的規定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若想當官,就隻能走後門。但李白家中世代經商,根本不認識什麽達官顯貴,怎麽辦呢?一個天才的想法在他腦中湧現——攀親戚。
別忘了,李白姓李,和唐朝皇帝一個姓。憑借這個國姓,他到處認親戚,這個王公是他堂兄,那個貴人是他表姑……攀來攀去,自己也攪渾了,輩分亂得一塌糊塗。據後人考證,如果按照李白自己說的家譜,那唐玄宗應該是他的曾孫子。
不過大詩人的胡話那是一般的胡話嗎?所以有人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比如說安陸許家。
許家雖不算世家大族,卻出過一個前朝宰相許圉師,算是半個官宦世家。為了實現喝大酒做大官的理想,在婚姻大事上,李白毫無心理障礙地做了倒插門女婿,在老婆娘家住了下來。
可惜,他打錯主意了。
許圉師死後,許家早已敗落,根本沒法在仕途上幫他什麽忙,李白隻好到處寫詩送人,希望能碰到自己的貴人。
他去京城,拜謁了當時的宰相張說,向他獻了詩文,希望得到賞識,拜帖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他去荊州,寫了“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樣的馬屁詩,跟荊州刺史韓朝宗套近乎,卻被潑了冷水。
他為了找個工作,甚至跑去拍一位縣令夫人的馬屁,用“素麵倚欄鉤,嬌聲出外頭。若非是織女,何得問牽牛”這樣的詩來誇讚那個貌醜無鹽的中年婦女,成了街頭笑柄。
李白流傳於世的有上千首詩,其中有七百多首都是寫來送人的。但是也不曉得是這些馬屁詩不夠精辟呢,還是他得罪的人實在太多,總之,撒下去那麽多張網卻沒有捕來一條魚,這些詩都石沉大海了。
李白一直覺得自己是千裏馬,但跑遍全國各地都沒有遇見自己的伯樂。幾年之後,他自己也灰心喪氣了,於是乖乖回了老家,過起柴米油鹽的小日子。
03
據不完全統計,生命中的考驗永遠要比生命中的桃花運來得頻繁迅速。公元737年,李白的老婆許氏死了。
他開始天天喝大酒,爛醉如泥,一半是妻子死了傷心,一半卻是因為解脫。
他已經快四十歲了,一般男人到這個年紀,早就創業成功、家庭美滿、走上了人生巔峰,而他呢,卻做了十年的倒插門女婿,在老婆娘家吃著軟飯,天天喝酒閑逛,一事無成。
他並非毫無誌向之人,倒插門也不是真的心安理得。之所以會結這個婚,還不是看上了許家的門楣?
那過世的老婆,是老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婚時,多少人嘲笑他一個大老爺們做了上門女婿,但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從來活得任性瀟灑,儒家那一套理論拘不住他,然而這段婚姻卻綁縛住了他。“酒穩安陸,蹉跎十年”,他自詡有經天緯地之才,可十年裏,除了生下兩個奶娃,他啥事也沒做成。
難道自己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嗎?不!絕不!他把兩個孩子扔給親戚照顧,收拾行裝,準備出門。
走,我要去京城!
04
這不是李白第一次來京城長安。
上一回來,他窮愁潦倒,無人賞識,自暴自棄,天天跟長安街裏的小混混喝大酒耍酒瘋。但是這一回,他遇見一個知己。
賀知章,武則天證聖年間的狀元,現任禮部侍郎,人稱詩狂。沒錯,就是寫“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那位。
李白摸摸鼻子笑了,他再狂,能有老子狂?一首《蜀道難》從筆端傾瀉而出: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西山紫極宮中,賀知章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詩人。《唐摭言》載:“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揚眉謂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
賀知章在當時的文壇還是很有地位的,此話一出,《蜀道難》立刻在長安的大街小巷間流傳開來,李白“謫仙人”的名號也叫響了。
不久,在賀知章和玉真公主的聯合舉薦下,當今聖上唐玄宗李隆基讀到了李白的詩。皇帝也是個附風庸雅之人,大手一揮,宣李白覲見。
李白高興壞了,趕緊沐浴焚香,為了防止自己緊張怯場,還不忘灌兩口酒。
就是這兩口酒壞了事兒,他幹了一樁轟動京城、至今還被熱議的大事兒:力士脫靴、貴妃捧硯。
別看李白平時狂傲的樣子,好像天底下就他一個聰明人,其實這麽多年他隻長了年紀,情商一點兒也沒長,絲毫不懂人情世故。
進了皇宮後,酒勁上來,皇帝讓他寫詩,他二郎腿一蹺,來呀,給爺脫靴子!磨墨!
小太監上來伺候,他還不幹,硬要高力士來脫鞋,楊貴妃給他捧硯台。
高力士是太監大總管,皇帝身邊的大紅人,朝中一品大員碰見他,也隻有阿諛奉承的份兒,楊貴妃更是被皇帝捧在心尖上的女人,李白卻將他們當成了酒樓裏倒茶的店小二、勾欄中彈琵琶的賣唱女。
唐玄宗臉上笑嘻嘻,心裏怒火生。行,你是大名士大網紅,你名滿天下粉絲千千萬,朕不跟你計較,等你寫完這首詩,朕就讓你滾蛋!
李白不知道唐玄宗心裏的這番計較,他寫詩向來不含糊,大筆一揮,就是三首《清平調》。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開篇第一句,就流芳千古。“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末尾一句,順便把君王的馬屁也拍了進去。
李白寫詩送人寫了幾十年,按理說早該熟悉套路了。可是如果李白拍馬屁的本事真的這麽強,他也不會這麽多年到處奔波卻換不來一官半職。
寫詩的時候,李白又犯了老毛病——太愛說實話。他在這組詞的第二首裏,寫了一句“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直接把楊玉環比作了趙飛燕。
趙飛燕何人?大名鼎鼎的一代妖後,和妹妹趙合德兩人穢亂宮闈,不僅害得皇嗣死絕,還害得漢成帝死在了趙合德**。李白將楊貴妃比作趙飛燕,那李隆基是誰?漢成帝嗎?
這一句詩同時罵了貴妃與皇帝,李隆基沒把他當場拉出午門斬首已經很仁慈了。幸好,為了顯示朝廷禮賢下士,皇帝忍著沒有把李白哢嚓掉,而是給了他一坨金子,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這就是史書上所謂的“賜金放還”。
李白一看,皇帝也不賞識自己,扭頭就走,還放歌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唐玄宗望著李白的背影,卻跟高力士說:別看別人說他像神仙,其實登不得大雅之堂,這個人就是個得了意會忘形的小人。
(李)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及出,(皇上)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酉陽雜俎》)
05
我們都以為李白是個天才,其實他很蠢,不僅蠢在瞎得罪人、亂拍馬屁,還蠢在政治覺悟低下。
杜甫一生給他寫了很多很多首詩,其中一首說: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意思是說,人人都想殺李白,隻有杜甫愛其才。
這是怎麽回事?原來,李白後來犯了個“政治不正確”的大錯,活生生讓自己成了反賊。
安史之亂爆發後,他跑到了永王李璘的陣營中,盡心盡力地為其搖旗呐喊,寫下了長長的組詩《永王東巡歌》。
當時長安淪陷,唐玄宗倉皇往四川跑,太子李亨在大後方組織人手抵抗叛軍,後來即位於靈武。而永王李璘坐鎮南京,借此機會力量迅速壯大。當時長江以北正打得不可開交,長江以南仍然太平富庶,所以永王就想趁此機會割據江南,南北分治,就像當年的東晉一樣。
其實隻要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看得出來永王這種不想著驅除反賊,先往東占據地盤的做法愚不可及,所以天下名士應者寥寥。
隻有李白舉雙手讚成,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他自比謝安,要在談笑間平定安史之亂。今天看這組詩,我們頂多覺得李白又說大話了,可在當時,這些詩就顯得非常大逆不道。
謝安在打贏淝水之戰後,收複了中原故土嗎?並沒有,他隻是保全了東晉王朝。李白引用這種典故,不擺明了為國家分裂、政權割據搖旗呐喊嗎?
他那個時候已經年過花甲,住在永王李璘的幕府,以為自己是即將出山的諸葛亮,要出門去一統天下。一想到這裏他就心潮澎湃,寫詩“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說明自己跟隱居的陶淵明不一樣,陶淵明是個齷齪避世的人,而他心係天下。
李白的另一項“政治不正確”,是入永王幕府前,在溧陽和張旭一起喝大酒吹牛,寫了一首《猛虎行》。詩裏寫安史之亂爆發,北方打仗打得很凶:“頗似楚漢時,翻覆無定止。”還把自己比作韓信、張良,說國家的存亡以後就靠自己了:“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
這詩屬於酒後吹牛,李白寫得爽了,卻觸了唐室的逆鱗!
典故引用得很押韻,可是把這場戰爭比作楚漢之爭?官軍和叛軍打仗,怎麽能是楚漢之爭呢?誰是楚,誰是漢?誰做了流氓劉邦,誰成了悲摧項羽?簡直大逆不道!
所以後來叛亂平定,永王被殺,朝廷清算前賬,李白順理成章地成了“亂臣賊子”,被流放夜郎。
流放的路上,李白還不忘寫詩,給王昌齡寄去了一首“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這可了不得,嚇得王昌齡差點暈過去:李太白啊李太白,我跟你關係沒那麽好吧?你個亂臣賊子沒事給我寫啥詩!大家夥都想殺了你,你別跟我攀關係!
06
杜甫寫那首“人人都想殺李白”的詩時,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杜甫把李白這個人看得比李白自己還透徹,他知道,李白的“狂”是“佯狂”,但李白的“傻”是真傻。
現在我們總以為自己很了解李白,上至鶴發垂髫老人,下至三歲黃口小兒,都能說上兩句李白的詩,知道幾個他的故事。小時候背唐詩,最先背的一首就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然而事實上,我們可能一點兒也不了解李白。我們連他家鄉在哪裏都不確定,有人說他是四川人,有人說他是甘肅人,有人說他是西域人,還有人說他是外星人……從他出生到二十四五歲的那段生平,史書上是完全的空白,因此,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出身如何,是胡人還是漢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文化熏染才孕育出了這樣的世間大才。
不過可以肯定,李白讀過很多很多的書,對於古人的那些典故,他信手拈來,是真的“袖有匕首劍,懷中茂林書”。但他雖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裏路,卻依然活在書裏,一切都是紙上談兵。對於在他麵前發生的鮮血淋漓的現實,他都十分淡漠。
我們每每談起李白,都說他最幸運是生在大唐鼎盛之時,那時候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隻有這樣的時代土壤才能培養出一個飄逸絕塵的“謫仙人”,叫他用最狂放的文字寫詩,用最不羈的靈魂周遊世界。
可事實上,李白的詩篇裏卻甚少有讚頌大唐盛世的,反倒是有無數首《蜀道難》《早發白帝城》。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李白本身並沒有過多地享受到大唐盛世的光芒。
他不是盛世裏的幸運兒。
對於盛唐,李白是充滿怨氣的,他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這盛世再繁華,卻無他施展才華之所。
若在亂世,寒微者能憑借真本事上位,這樣的機會很多,可在盛世,機會早就被世家大族堵住了。所以遇見安史之亂,天下動**,人民哀哭,他卻興奮異常,躊躇滿誌。即使最後被當作亂臣賊子,晚年過得相當悲慘,不得不去投奔遠方表叔李陽冰,最後飲酒過度醉死宣城,他也從不後悔。
一直以來,我們都誤會他是一個很浪漫的人,或者說誤會他是一個瀟灑疏闊、放浪形骸之人,畢竟他自己寫過“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他確實很浪漫很天真,覺得這個世界隻要有才華就能實現理想。但他也很愚蠢,覺得拍兩句馬屁就能得到重用,卻又不懂得官場裏那些彎彎繞,常常馬屁拍到馬腿上,叫馬尥了蹶子。
賀知章第一次看見李白,就說他是“謫仙人”,除了有對他風神俊朗外貌的恭維,恐怕也是在說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至死都沒明白這個社會,到處說錯話,做錯事,惹人討厭,最後人人都想殺了他。
寫《大唐李白》的張大春這樣概括李白:
一個街頭藝人,一個酒館狂生,一個以他那樣的階級不該擁有的寫作能力而聞名遐邇的道者,一個曾經那樣接近過權力核心而仍隻被以“倡優之徒”對待的浪子,以及——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一個國人皆曰可殺的叛國者。
幾十年過去了,大唐盛世變成了安史亂世,人心早已不古,隻有李白還守著年少時的那份天真。
這份天真對李白來說是不幸,他一生的抑鬱不得誌都來源於此,但對後人來說卻是幸運的,因為它讓我們得以看見一個“詩仙”李白。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圓滑世故的李林甫,卻再沒有出現一個有赤子之心的李白。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