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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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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蘇軾【蘇軾集·與章致平】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因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也。建中靖國之意,又恃以安。又海康風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於閩客川廣舟中準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自治之餘,亦可及鄰裏鄉黨。又丞相知養內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

章惇,字子厚,北宋福建浦城人。據說他媽生他的時候有算命先生路過,聞嬰啼而打冷戰,尿濕了褲腿。算命先生就到章家晾褲子,跟章惇他爸說此子不祥,啼聲中隱隱有刀兵氣象。老章迷信,抱起小章要按水桶裏溺死,被他娘親死命奪回,章惇才得以保命。

我當過幾年醫生,據我分析多半是那個算命先生有類似前列腺炎之症,猛然聽洪亮嬰啼,**括約肌一鬆弛,崩不住了。算命先生濕了褲襠,心情想必不好,所以代表前列腺發言,順便騙點小錢買條新褲子。假如章惇的混蛋老爸真把兒子溺死,就部分改變了中國曆史,一個在宋朝赫赫有名的人物也就不複存在,而這一切皆由某人的**決定——南美叢林一隻蝴蝶扇了扇翅膀,大宋一個算命先生的**鬆了一鬆,哼哼,都有改變曆史的可能。

青少年時的章惇很用功,書讀得不少,每次模擬考試成績都數一數二。嘉祐二年(1057年)參加高考中了進士,侄子章衡跟他是同一批考生,竟然考中了頭名。章惇這個當叔叔的名次不如侄子,很沒麵子,居然不受敕,回家複讀去了。後來又去考,進士甲科高中,這才受敕出仕。從這事可以看出,章惇是個狠角色。

當官後的章惇遇到兩大恩人,先是得到歐陽修的賞識和推薦,隨後又得到王安石的高度讚揚,王跟神宗說小章“吏文粗疏,然有機略,勝王韶”。王韶是嘉祐進士出身,北宋文武全才的人物,他提出的少數民族政策都被宋神宗采納,最大政績是平定羌族叛亂,切斷了這些部族與西夏的聯係。所以王安石對章惇的評價不能更高了,所以章惇成為新法的堅定支持和執行者也就是必然了。

十歲的哲宗即位,宣仁太後垂簾,起用司馬光,新政盡廢。身為王安石一黨的章惇開始倒黴,不過以章的狠勁,倒沒像其他人似的倒向司馬氏,反而罵司馬光是個農民——“村夫子,無能為”,除了歧視農民這點不好,作為持不同政見者,倒也硬氣。

不過這樣幹的後果顯然好不到哪去,須知司馬光不光會砸缸,砸大臣的飯碗也很在行,所以很快章惇就被黜為汝州知州,後來見他嘴巴還不老實,幹脆把章惇轟回老家反省去了。

章惇東山再起的機會始於哲宗親政,這小皇上被他奶奶禁錮得要瘋,十五六歲正值青春期,高太後卻派了二十個朝陽區大媽級的宮女服侍,他奶奶高太後這麽幹一是防止他貪戀女色,二是隨時接受大媽們對孫子的舉報,所以把皇宮內院弄得跟居委會似的,哲宗對他祖母的恨可想而知。所以趙煦親政不久即起用了章惇蔡卞等新法舊臣。從此章惇和哲宗達成共識,開始收拾元祐黨人。雖然有太祖聖訓哲宗不敢誅殺文臣,但流放總可以吧,所以章惇就把蘇軾哥倆、黃庭堅、劉安世等人逐一流放。對待異己,放逐是除肉體消滅之外第二好的辦法,可起到肉體和精神上雙重打擊的功效。

作為文人,章惇在流刑上有一大發明:流放地跟被流放者的名字掛鉤。比如蘇軾字子瞻,就被流放到儋州;蘇轍字子由,貶到雷州,原因是“雷”的下半部分和“由”類似;黃庭堅字魯直,流放地是宜州,“宜”和“直”長得差不多是吧。劉安世是有名的“殿上虎”,敢諫,脖子硬,據說命好,不那麽容易死。章惇就說你不是命硬嗎,那就去昭州吧。昭州就是現在廣西的平樂縣,漓江荔江茶江交匯之地,山清水秀的,但宋朝時可是蠻荒瘴癘之地,劉安世是河北大名府人,到廣西想活下來難度比較大。不過劉安世南北通吃非常爭氣,居然活到了七十八歲,在那時絕對高壽了。

對昔日死敵司馬光,章惇恨他死得早,幹脆給哲宗上書要剝奪贈諡開棺戮屍,哲宗同意了前一個沒同意後一個,沒滿足章惇想當伍子胥的願望。另有一說是哲宗要挖司馬光的墳,言官們說這事太缺德,容易導致未來的皇子們沒屁眼,才作罷。

哲宗趙煦二十四歲就死了,沒留下子嗣。話說章惇這次因為看人太準而再次倒了黴,他說“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結果端王知道了,趙佶被向太後、曾布等人推上皇位後想起了這茬兒,所以章惇被一貶再貶,最後死在湖州,活了七十一歲。修《宋史》的元人脫脫寫到這段感慨了半天,替大宋遺憾得要命,說要是聽了章惇的話不選趙佶當皇上,也就沒什麽“靖康恥”了。當然,也就沒嶽飛《滿江紅》和秦檜了,再推一下,連袁騰飛和《兩宋風雲》也沒有了。

《宋史》把章惇列入“奸臣傳”的主因是害蘇東坡,這點恐怕翻不了案。不過早期這二位是鐵哥們兒,“三旨宰相”王珪當年拿著蘇軾一首詩,詩裏有句“此心唯有蟄龍知”,王珪說這是對皇上的大不敬,隱隱有另立新君的意思。這解釋太狠了,分明是想把東坡居士往死了整。章惇這時在神宗麵前跟王珪理論,說又不是皇上才能稱龍,人臣也能稱龍,恐龍還叫龍呢!神宗愛惜蘇軾才華,也說,是啊,諸葛亮還叫臥龍呢,劉備也沒急眼啊!

因此王珪羅織蘇軾這事基本告吹,退朝後章惇跟王珪說,你是不是存心想把蘇軾全家都整死啊?王珪心虛,趕緊推脫責任,說這是舒亶的話,不是我說的。章惇聽了說了句特解氣的話:舒亶的唾液你也吃,他要拉屎你吃嗎,也不嫌丟人!

以上對話出自王鞏的《聞見近錄》,他提到的對話記錄者是王安禮,王安石的弟弟,所以非常靠譜。王安禮為蘇軾也說過話,“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軾以才自奮,謂爵位可立取,顧錄錄如此,其心不能無觖望。今一旦致於理,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意思是,一個英明領袖怎麽能搞文字獄呢?把敢說話的文人抓起來,就不怕後世的人罵你嗎?非常振聾,相當發聵。

早年章惇與蘇軾過從甚密,經常結伴出去遊山玩水,是一對玩得很好的驢友兄弟。宋人筆記《高齋漫錄》中有這麽一段:蘇軾和章惇騎馬到南山玩,到仙遊潭蘇軾不敢走了,隻有一根橫木架在潭上,下麵就是萬丈深淵,蘇軾恐高,且熱愛生活,所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章惇卻下了馬,拽根藤就**了過去,跟人猿泰山似的,然後徒手攀岩,還在峭壁上留下一行字:章惇蘇軾到此一遊。再**回來時,氣色如常呼吸均勻步履穩健,把個蘇東坡看得目瞪口呆,蘇說:子厚你將來必能殺人。章惇問,你從哪看出來的?蘇軾說:你自己都這麽玩命自然能殺人。章惇大笑。

蘇東坡評價章惇的話有點樸素的古代人權道理,拿自己的命不當事兒的人,多半拿別人的命也不大當回事兒。當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有的人很惜命,但對其他人的命滿不在乎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波爾布特出行的時候帶著一大堆保鏢,美國中情局都認為他是“不可接觸者”,卻並不妨礙他把二百萬人的金邊“減少”到五萬。

還有一次兩人在山寺跟老和尚喝酒談禪,聽說這山裏近日有大蟲出沒,武鬆那時剛出生還在吃奶,所以沒人敢靠近老虎。章惇就攛掇蘇軾去看虎,可蘇軾遠遠看見老虎嚇得夠嗆,撥馬就往回走,章惇卻下馬拿了麵銅鑼在石頭上敲,居然把老虎嚇跑了。有這份膽量墊底,多年以後章惇收拾號稱“殿上虎”的劉安世,自然相當簡單。

章惇恨上蘇軾,除了政見上的不同,大半原因是出於文人的嫉妒。以蘇氏昆仲的才華,章惇回爐重新讀上二十年書也趕不上。且蘇軾被貶到惠州後,還樂嗬嗬地寫詩,其中有兩句“為報詩人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鍾”——章惇一看,心想你老蘇也太氣人了吧,連牛鼻子老道都是你粉絲,打更都輕輕地打,唯恐吵醒,我家附近的更夫三更天就把我吵醒了,TNND,不知道老子也是詩人嗎?越想越氣,把蘇軾又貶到昌化了。

輕佻的、不能君天下的端王君天下後,章惇被貶到雷州,當年他貶蘇轍去的地方。章惇的兒子章援是蘇軾當年做主考官時錄取的,有師生名分,章援怕蘇軾複職後整他爸,就給蘇老師寫了封信求情。蘇軾看完後感歎萬分,當即回書一封,“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不僅表態不會幹落井下石的事,還托付章援給章惇捎些藥去,除了自用,剩下的藥還可以救助當地百姓。

林語堂先生讀了這封信,感動得要掉淚,讚這篇文字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人道主義文獻。話說這封信確實把章惇父子比成細菌了,愈發凸顯蘇軾之大——

大宋蘇東坡,千古純爺們兒,不得不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