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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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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朱熹【水調歌頭】不見嚴夫子,寂寞富春山。空餘千丈危石,高插暮雲端。想象羊裘披了,一笑兩忘身世,來把釣魚竿。不似林間翮,飛倦始知還。中興主,功業就,鬢毛斑。馳驅一世豪傑,相與濟時艱。獨委狂奴心事,不羨癡兒鼎足,放去任疏頑。爽氣動心鬥,千古照林巒。

朱熹,字元晦,又字仲晦,號有晦翁逆翁等一大堆。聲明顯赫的儒學大師,理學宗師。“存天理,滅人欲”是他的名片。《宋史》有載,朱熹四歲時候就開始仰望星空,某日問他爸朱鬆:天上都有啥啊?朱鬆回答不出來,覺得兒子相當不得了。

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我三歲就仰望星空了,小時候我一流鼻血我媽就讓我仰望星空。

傳說朱鬆求過一簽,簽上寫“富也如此,貴也如此,生個孩兒,便是孔夫子”。朱鬆樂了,原來我兒子是聖人轉世,得好好供著。朱熹天分不錯,跟發小玩的時候,別的小朋友往地上畫王八,朱熹也往地上畫王八,旁人定睛一看,卻是八卦,又把他爹驚著了,趕緊延請當地名師教授,十八歲上小朱就中了進士。

說說他的師承,朱熹是李侗的入室弟子,李侗是二程的徒孫,最後理學由朱熹加了好些料,“發揚光大”了。到今天學國學的,朱熹還是繞不過去的一門學問,不過不叫“存天理,滅人欲”了,如今叫“反三俗”。

朱熹做官的時間並不算長,官聲也還不錯。但聲名難說好,算不上狼藉也稱得上狼狽。尤其與台州知府唐仲友的摩擦,給他降了不少印象分。有關唐、朱結怨的因由,筆記中有幾種說法,《齊東野語》裏說,唐仲友與陳亮狎妓,陳亮說要給相好的贖身,這姑娘一聽,哇塞!夢想照進現實了,就開始憧憬著這一天。唐仲友卻在私下裏跟這營妓說,你真想跟小陳過?別傻了,他就是一窮鬼,哪有錢給你贖身,你要真鐵了心跟他,得先做好喝風拉煙的準備。姑娘一聽就撮火了,再見陳亮就不理不睬。小陳被冷落,記恨在心,便跟朱熹說,最近小唐說你根本就是一文盲,有啥資格當監司啊!朱子就急了,連寫了六道疏彈劾唐仲友。這個說法有點靠不住,我想朱熹心胸不至於狹窄到這個程度。

另有一說是唐仲友**不羈,天天嫖妓,朱夫子看不上眼,決心反小唐的三俗。這原因還算靠譜,朱熹繼承的是二程衣缽,一身武功專滅人欲;唐仲友是三蘇的鐵粉,不拘禮法無視世俗,屬於潮男。因此二者想不當對頭都難。

唐仲友也是一才子,黃宗羲對他評價不低。且此人有政績加上不貪墨,朱熹告禦狀也實在抓不到唐的把柄。在這件事上,朱熹確有點小氣了。宋孝宗得知這事兒後一針見血地指出:“此秀才爭閑氣耳。”也就是說,笨如南宋一把手都看出來了,這不過是文人相輕——

愛掐架,愛撒嬌,也愛動不動上訪,更愛互數粉絲,你滅你的人欲,他存他的天理,你們都別嘚瑟,我不是信訪接待辦,別找死,我是皇帝。

洪邁是兩宋第一小說家,魔幻主義大師,兼唐仲友的鐵哥們兒,最有名的作品是《容齋隨筆》。第二有名的就是《夷堅誌》。這本書裏有個短篇,寫的是朱熹、唐仲友以及官妓嚴蕊不得不說的故事。

嚴蕊,傳說本名叫周幼芳,幼年時也讀了不少詩書,冰雪聰明色藝俱佳,後因家境貧寒不得已做了台州營妓,有三首詞存世。這等檔次的小姐,天上人間都找不到。所以彼時在台州豔名遠播,不少富家子弟跨省來嫖。其實說“嫖”也不對,嚴蕊是官妓,屬於賣藝不賣身的那種,按規定隻跟官們KK歌、喝喝酒、彈彈琴,不提供私侍寢席。可唐仲友是豪放派的,不那麽注意領導形象,先後花錢給嚴蕊等四個官妓脫了籍,一是憐香惜玉,二是再“侍寢席”也就不算違規了。誰知卻碰上了理學怪物朱熹。

在洪邁的小說裏,朱熹彈劾唐仲友無果,就把嚴蕊逮了起來,刑訊逼供讓她招出與唐仲友的奸情。沒想到嚴蕊一弱女子居然打死也不說。時任紹興太守是朱熹的門生,見嚴蕊生得花容月貌,格物致知之後說: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給我打!這種推論相當混蛋。結果嚴蕊還是不招,她說你打死我也沒用,按說和唐大人有一腿也沒什麽,姑娘我就是幹這個的,可我們真沒那事,讓姑娘我憑空誣陷好人,抵死不從。

朱熹師徒都沒轍了,不敢再上刑,關也不是放也不是。

不久人事調動,嶽飛三子嶽霖提點刑獄,又提審嚴蕊,見她談吐不俗,當庭讓嚴蕊作詞一首,這就是那首著名的《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洪邁這段估摸著是拷貝的曹子建,散發著煮豆子的味兒,相當不靠譜。王國維考證說這首詞其實是唐仲友的表弟寫的,跟嚴蕊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除了《夷堅誌》和《二刻拍案驚奇》,有關朱熹拷打嚴蕊的事其他典籍並無記載,基本可以斷定是虛構。小說家洪邁跟朱熹有隙,後者給陳俊卿寫墓誌銘的時候也沒忘了罵洪邁為奸佞,所以這就是一篇虛構小說而已,王國維說“宋人小說多不足信”,看來多半是洪邁借此抹黑朱老夫子。

嚴蕊的歸宿還算好,出獄後被一個喪偶的趙宋宗室子弟收為妾侍,這位趙先生心地良善,把嚴蕊視為珍寶,也不續弦了,也不狎妓了,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嚴蕊、唐仲友和朱熹的故事,劇作家們給編成了戲,經戲子之口唱遍大江南北,朱夫子的名聲就又臭了幾成。

另有黃梅戲一本,叫《朱熹與胡麗娘》,說的是朱子在四十出頭的時候,有一妙齡寡婦叫胡麗娘,丈夫死後,村幹部不許她再嫁,理論依據就是朱熹的天理人欲論。這年恰好朱熹來武夷山講學,胡麗娘就上山以拜師之名跟朱熹辯論。辯論結果是人欲贏了,朱夫子抵擋不住如此美味多汁的小寡婦,兩人就在聖潔的書院“三俗”了。事後朱熹怕了,唯恐半生名節毀於一夜情,就想了個法子,找獵戶高價買了一隻死狐狸,當眾義正詞嚴地說:她不是人,是狐狸精,附在麗娘身上來魅惑我。現在我把它弄死了,麗娘你可以放心回家守寡啦!

這招又猥瑣又陰損,朱夫子自己也成了獸奸犯,但不得不承認非常有效。胡麗娘無計可施,隻得回家旱著,憂傷地望著自己蓬隆的身體幹癟下去。朱熹還不放心,又親自題了八個大字,“婦德楷模,貞烈可風”——這等於壓住齊天大聖的那道神符,胡麗娘再也別想翻身,不甘心也沒用了,隻能做齊天大剩女。

以上兩出戲劇,被視為現代女性向封建禮教的控訴,被演繹後的朱熹成了反麵人物。真實曆史中的朱熹,算得上大節不虧,但也多有被詬病之處。比如他曾被監察禦史沈繼祖告了狀,列出了十大罪名,很有效率。他不是沈繼祖,簡直是一個審計組。沈禦史列出的罪狀計有“為害風教”“私故人財”“不敬於君”“不忠於國”,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麽,殺傷力最大的是“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每之官則與之偕行”,最狠的還有一句,“家婦不夫而孕”,就是說,朱熹不僅養了倆小尼姑當外室,還把自己新寡的兒媳婦肚子搞大了,這哪還是教授啊,分明禽獸。所以沈繼祖請皇上斬之為快。

後世有說“慶元黨案”純屬誣陷,是韓侂胄授意沈繼祖構陷趙汝愚一黨,所以得先搞掉跟趙關係密切的朱熹。這個緣由肯定是有的,但一個監察禦史,不大敢憑空構陷,何況皇上也不可能不管他要證據。因此,“不敬於君不忠於國”這些都是虛的,說你有你就有。至於以尼姑為寵妾,多半不假。否則以朱夫子的愛惜羽毛,不可能不辯。有封檢討信算是一證據,朱熹說:“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偽學之傳,豈適明時之用。”還表示今後要“深省昨非,細尋今是”,私納尼姑也認了,但“爬灰故事”他沒認。不過這等於告訴所有人:朱熹的兒媳婦跟人私通是肯定的了,至少也說明他家規不嚴,那時這也是一樁罪。

《宋史·胡紘傳》中載,沈繼祖告朱熹的狀子是胡紘起草的。胡紘未發跡時曾去拜見朱熹,吃了頓飯就跑了,胡說:朱熹太不近人情了吧,一隻雞一壺酒山裏頭也不缺啊,媽的讓我吃糙米飯。其實朱熹和學生們吃的都是糙粟米。因為沒吃上一頓好飯就要搞朱熹,胡紘也太小人了。

好在宋寧宗是他學生,隻是革了老師的職,又下了一詔:偽學之黨,勿除在內差遣。自此,程朱之學受到重創,被稱為“偽學”,凡是在考卷中提到程朱理學的,一律不取。朱熹黯然離京,據說兩個尼姑媳婦不離不棄地陪著,一代鴻儒倒也不算晚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