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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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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嚴嵩【賜太液乘舟】蘭舟演漾水雲空,花葉田田島嶼風。棹入瓊波最深處,玉樓金殿影西東。

明·無名氏【京師人為嚴嵩語】可笑嚴介溪,金銀如山積,刀鋸信手施。嚐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嚴嵩,字惟中,明江西分宜人。如今分宜還存有嚴氏宗祠,嚴嵩大名赫然在列,享受著子孫的香火。據說《打嚴嵩》這出戲在哪演都沒事,到分宜就不行,有多遠轟多遠,跑得慢的說不定還要承受嚴氏子孫的拳腳。

分宜人認為嚴嵩好的原因很樸素,據嚴氏家譜記載,嚴嵩當年花了不少銀子在分宜修了幾座橋,也曾造福桑梓。俚語說“修橋補路瞎眼”,很準,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就眇一目,俗稱獨眼龍。

嚴嵩的父親叫嚴準,沒功名的窮秀才一個,靠教小朋友讀書維持生計。少年嚴嵩是個讀書種子,別的孩子還尿炕的年紀他就能作詩了。他叔叔也是一秀才,曾被七歲的嚴嵩揶揄了一番。當叔叔的出了個上聯,說“七歲孩童未老先稱閣老”,侄子對的是,“三旬叔父無才卻做秀才”,非常狠,他叔臉皮若薄點兒,說不定就抹脖子上吊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條下聯充分說明,嚴嵩是個狠角色。

有關對對子的典故還有一則,說是分宜的地方官曾出一上聯:關山萬裏,鄉心一夜,雨絲絲。嚴嵩對的是“帝闕九重,聖壽萬年,天****”——上聯是官員繾綣思鄉,屬於朦朧派的;嚴嵩的下聯變了味,改頌聖了,屬於馬屁派的宏大敘事,非常主旋律,比父母官的上聯要政治正確得多。假如我要是那個官兒,恐怕要哆嗦了,朦朧派碰上主旋律,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萬幸的是,小嚴同學還是個蒙童,離他掌權柄的日子尚遠。

弘治十八年(1505年),二十六歲的嚴嵩二甲進士出身,被選為庶吉士,兩年後進翰林院編修,絕對前程遠大。不過一年後他爺爺和母親相繼去世,嚴嵩隻得丁憂回家守孝。這一守整整守了八年,本來兩年多就夠了,不過那時正值大太監劉瑾擅權跋扈,回去當官的話假如不投靠閹黨,很難生存。另一原因因為嚴嵩是江西人,有個叫彭華的江西官兒曾經得罪過權臣焦芳,後者銜恨,跟吏部的人都打了招呼,提拔誰也不能提拔江西人。嚴嵩比較知趣,既然改不了戶口,冒險出山不如暫時蟄伏。這八年嚴嵩利用得很好,跟朋友喝喝酒,做幾首田園詩,居然還得到了大儒李夢陽的表揚:“如今詞章之學,翰林諸公,嚴惟中為最。”

正德七年(1512年),嚴嵩接了個私活,幫袁州地方官修了《府誌》,在文本體例上有大膽創新,在當時文壇大獲好評。行文至此想起白居易那首“試玉詩”:“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

是啊,嚴嵩要是這時候掛了,留下的就是名士的清名了。

“掃榻雲林白晝眠,行藏於我固悠然。”這兩句詩不錯吧,嚴嵩寫的。那時他正在鈐山當他的名士,過著恬淡衝和的日子,我倒不信彼時的嚴嵩是為作惡積蓄力量,這種判斷太誅心。

人心的變質需要製度的土壤,鄉野不同於廟堂,詩中那種感覺是裝不出來的。

《萬曆野獲編》裏,沈德符對嚴嵩的八年名士生涯評價非常之高,說他的《鈐山堂集》“詩皆清利”,跟樂府詩有一拚。誇完嚴嵩的文學造詣之後,沈德符感歎了一番:故風流宰相,非伏獵弄獐之比,獨晚徒狂謬取敗耳——“伏獵弄獐”是唐朝故典,“弄獐”說的是李林甫,他有個親戚生了個兒子,李大宰相送了份禮,並手書“弄獐之喜”,把璋寫成了獐,親戚心想鬧半天我媳婦生了個畜生。想必不會太高興。“伏獵”出自李林甫的手下侍郎蕭炅,這位戶部副部長把《禮記》裏的“蒸嚐伏臘”念成了“伏獵”。沈德符用典的意思就是,嚴嵩跟李林甫他們還是不一樣的,肚子裏真有貨。不過大奸大惡之人,未必不是大才大智之士,秦檜和蔡京都是才子,智商都不低,搞文字獄也都是行家。

“青詞宰相”是嚴嵩的另一個綽號,貶義的,因為嚴嵩最初得寵的原因之一就是擅寫青詞。不過青詞宰相是一個群體,並不止嚴嵩一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後的內閣輔臣裏,十四位裏有九個是靠寫青詞入閣,那麽你知道會這個調調對仕途有多麽重要了吧。

嘉靖迷戀道教那一套大家都知道了,沒事喜歡祭天祭地,而青詞就是皇上跟天地溝通用的一種文學體裁,可能隻有這種文體神仙才能看懂,所以算是一種密碼。比如這句:“岐山丹鳳雙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你看得懂啥意思嗎?不明白就對了,青詞就是這種不知所雲的馬屁玩意。

而嚴嵩非常清楚,越是讓人看不懂,就越顯出水平,如果連皇上都看不懂,那簡直就是文中極品了。還有個夏言也是青詞高手,後來嚴嵩把夏言整死之後,“醮祀青詞,非嵩無當帝意者”,這活兒就徹底讓嚴嵩壟斷了。準確地說,是嚴嵩父子壟斷,據說嚴世蕃比他爹還強,嚴嵩晚年撰寫的青詞,多是他那獨眼龍兒子捉刀。而嚴世蕃母死丁憂後,嚴嵩總也完成不了任務,寫得越來越差,他的最終倒台,跟這事兒或多或少有那麽點關係。

易中天先生有篇文章寫到嚴嵩,他的觀點是:嚴嵩算不上奸臣。按照史書上給奸臣的定義,應具有如下特征:“竊弄威柄,構結禍亂,動搖宗祏,屠害忠良,心跡俱惡,終身陰賊。”縱觀嚴嵩一生,屠害忠良是有的,構結禍亂沒有;竊弄威柄是有的,動搖宗祏?真沒有。

在皇權社會,大臣不過是帝王手裏的行貨,行貨按照型號有大有小,按照使用期限有長有短,按照分泌物產量有多有少,無論大小長短多少,都不改奴才本質,也都免不了有朝一日被當作藥渣扔進垃圾桶。粗俗淺顯地說,嚴嵩王八蛋是因為嘉靖王八蛋,主子是奴才的培養基;嘉靖王八蛋是因為極權王八蛋,極權製度是混蛋帝王的培養基,這根藤上結出個好果子是偶然,長出累累惡果是必然。

嘉靖七年(1528年),禮部侍郎嚴嵩被派往湖北出差,回京後上了道奏疏,疏中詳細敘述了河南旱災災情,災區老百姓都吃麻葉和樹皮果腹,災民賣兒賣女所得也就是吃一頓飽飯。洛陽靈寶一帶還出現易子而食的慘劇,餓殍把路都堵死了。嘉靖看了有所觸動,下旨緩征河南一年賦稅,等來年有了收成再說。這說明嚴嵩還不是全無人性,至少在這事上有一樁功德。不過嚴嵩為河南人民立功是耍滑頭耍來的,如果沒有第二道獻祥瑞的奏疏,第一道也未必收效。對一個混蛋帝王,是需要哄的,拯民須走曲線,像後來的海瑞那樣直接抬著棺材死諫,效果未必就佳。

徹底讓嚴嵩由能臣變成“忠臣”的,是太廟事件。馬屁大臣豐坊瞅準機會上疏,建議把嘉靖的老爹,興獻王朱祐杬尊為宗,請入太廟供奉,而這正是嘉靖一直想幹卻沒幹成的事。沒想到嘉靖剛提出要請爹入廟,就遭到了大多數朝臣的反對,嚴嵩也是反對者之一。作為時任禮部尚書,議禮是他的專業,必須表態,但老嚴已非昔日小嚴,圓滑了許多,就上了份模棱兩可不置可否的疏,妄圖蒙混過關。嘉靖讀完氣得不行,想當騎牆派是吧,那我就殺個雞讓你看看,隨後就把激烈反對者戶部侍郎唐胄削職為民,當草根去了。嚴嵩立馬就頹了,馬上改了風向,說皇上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您說咋辦就咋辦,還把嘉靖父子比作周文王周武王。活人瞧著惡心,可死人沒辦法表示反對。

搞定這個最有發言權的禮部尚書,障礙就沒了,嘉靖老爹的身份問題也就搞定了。作為回報,嚴嵩得到的獎勵是:白銀百兩,彩帛百幅,鈔四千貫,加太子太保——站隊這種事兒,是中國官僚遇到最多的問題,嚴嵩的經驗是:跟老大站一塊總是不會吃虧的。

正確站隊之後的嚴嵩開始向其仕途頂峰攀爬,這中間遇到的阻力都得依次解決。第一個需要解決的就是夏言。嚴、夏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早年夏言算是嚴嵩的門生,此後夏比嚴爬得快,跟老大關係近,反倒成了嚴嵩的恩主,後者的禮部尚書職位就是夏言推薦的。明人筆記中記載,嚴嵩某日請客,唯獨夏言不至,老嚴就親自到夏府跪請,夏言的麵子撈足了,這才欣然赴宴。然而多年以後,夏言為當年的行為付出了慘痛代價。

史書中對夏言的評價是“正直敢言,豪邁強直”,最不喜為他人所左右,甚至連嘉靖都拿他沒轍。比如嘉靖封了自己一個驢長驢長的道號後還嫌不過癮,又賜了閣臣每人一頂道冠一襲法袍,其他人都老老實實地穿戴,隻有夏言不肯,認為閣臣打扮成老道,不成體統。與之相左,嚴嵩不僅穿了,還扯了一塊輕紗把腦袋上的道冠罩上,以免蒙塵,嘉靖看在眼裏自然舒泰無比。

此外有宦官來叫諸位閣老開會,嚴嵩總是屈身遠迎,宦官走的時候還偷偷塞點金條金塊,搞得太監們恨不得皇上天天找嚴閣老開會。到了夏言家待遇驟減,夏閣老態度又惡劣又傲慢,缺心眼的太監以為夏閣老也跟嚴閣老一樣給黃金,就暗示:下邊呢?夏言說:下邊沒有了,滾!

總之夏言很拽嚴嵩很賤,內臣回到皇上跟前,說嚴嵩的就光剩下好話了,誇嚴閣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至於說夏言的是不是好話,你猜得到的。

嘉靖對夏言的態度比較曖昧,但還不算混蛋透頂,夏言是能臣,他心裏清楚得緊,真正辦事還得靠這種人。某日嘉靖寫字,不由自主寫出“公謹”二字,不是說他懷念三國周郎了,而是想夏言,“公謹”也是夏言的字。嚴嵩不傻,馬上建議召夏言重新入閣,這叫以退為進。收拾人這種事,急不得。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三邊總督曾銑上疏奏議收複河套,給嚴嵩送來了收拾夏言的機會。本來嘉靖是同意收複河套的,但他又懷疑師出無名,最怕的是耗費巨資後不能成功。嚴嵩見縫就鑽,立刻密奏一本,“臣與夏言同典機務,事無巨細,理須商榷,而言驕橫自恣,凡事專製……一切機務忌臣幹預,每於夜分票本,間以一二送臣看而已”——這段話非常之狠,說夏言凡事專製,嘉靖就火了,心想我才是大明的專製頭子啊,你也敢搶?於是就逼夏言致仕。嚴嵩可能覺得致仕還不把穩,說不定哪天就複起了,就糾結錦衣衛頭子陸炳,以及總兵仇鸞,聯合告發夏言、曾銑私通款曲糾結為奸。不久,曾銑處死,夏言棄市。

實話說,夏言之死不能都算在嚴嵩頭上,真正致夏言於死地的還是嘉靖。《嘉靖奏對錄》裏記載,嚴嵩曾數次上疏勸嘉靖別殺夏言,然而畢竟死刑核準權屬於皇帝,或許嘉靖是這麽想的:告黑狀的是你,喊刀下留人的也是你,How old are you?得了,殺人的黑鍋咱倆一塊背吧!

沈煉是另一個不買嚴嵩賬的,此人是錦衣衛頭子陸炳的手下,《明史》載其“為人剛直、嫉惡如仇,然頗疏狂”。其疏狂的具體表現很有意思,沈煉彈劾嚴閣老十大罪行後,被嘉靖揍了一頓貶到保安,他居然在家裏戳了幾個稻草人,草人身上分別寫上“李林甫、秦檜、嚴嵩”,然後召集子侄練習射箭。

策劃收拾沈煉的是嚴世蕃,《明史·沈煉傳》記載,嚴世蕃對總督楊順等人說:“若除吾瘍,大者侯,小者卿。”當時正鬧白蓮教,楊順靈機一動就在白蓮教徒招供名單上填上了沈煉,順理成章地就給殺了。這個理由很過硬,邪教教徒當然是誅之後快。

比起沈煉,兵部小官楊繼盛更狠,直接歸納出嚴嵩的十罪五奸,譬如盜權竊柄賣官鬻爵貪汙受賄排斥異己,這些髒事嚴嵩還都有,一查就有事,但楊繼盛錯就錯在這句話——“群臣於嵩畏威懷恩,固不必問也。皇上或問二王,令其麵陳嵩惡”,藩王不許幹政,楊繼盛想必是腦袋一熱給忘了,他多半是覺得王爺畢竟是王,不怕嚴嵩,卻沒想到觸了嘉靖的忌諱,結果被廷杖一百投入詔獄。入獄後,有好心人送來一副蛇膽,說可去血毒,楊繼盛不吃,說“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後來的事跡大家都知道了,楊繼盛拿一瓦片,自剜腐肉三斤,關羽的刮骨療毒跟楊公相比顯得就小兒科了。想追懷一下這位大明硬漢的,可以去趟我老家保定,有楊公祠一座,不過如你所知,是後建的,原來的早沒影了。

楊繼盛死前給妻子留了一首詩:“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與後人補。”得知噩耗,楊夫人自縊殉夫。北京百姓被這對硬邦邦的夫妻震撼了,尊楊繼盛為城隍,所以那時北京城有兩個城隍,前一個是狀元公文天祥。

“明朝殺諫臣,自此而始;反激排**,致使言路趨於偏激,由意氣而戾氣,國亡始息。說嚴嵩是明朝第一罪臣,亦不為過。然而此養奸純出於世宗的姑息,世有亡國之君,乃有亡國之臣,於此又得一明證。”這是“布衣史家”高陽先生的點評,一句話,最高領袖不是個東西,早晚亡國。彼時的統治者嘉靖沒被民眾關進籠子,他倒是把自己關在了煉丹房中,嚴嵩等人自然有了作惡的空間。

十二年後,隆慶即位,給楊繼盛平反,追贈諡號“忠湣”。“湣”字,可以翻譯成“疼”。楊繼盛是直隸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進士。這位直隸人同時也是直立人,在黑魆魆的中國曆史中,在億萬跪姿的人群中,楊繼盛是以站姿入史的。

越來越老的嚴嵩,越來越倚重自己的兒子嚴世蕃。嚴世蕃,號東樓,短碩肥體,還瞎了一隻眼,遠不如他爸年輕時有風度。但此人自視甚高,認為當世能稱得上天才的,隻有陸炳、楊博和他自己。倒也不算吹牛,暮年的嚴嵩凡接了青詞的活,都由嚴世蕃代筆。有朝臣來找嚴嵩請示,老嚴就說“請質東樓”,去請示我兒子吧。

可著大明一朝,老爹稱呼自己兒子“號”的,也隻有嚴嵩,有事沒事地喊“東樓”來幫老爸辦事。可見嚴嵩對其子之器重。嚴世蕃替他老爹票擬,每每能把嘉靖的心思猜個精透,在陰揣帝私這一高端心理學上堪稱強爺勝祖了。不過嚴世蕃最強的,是賣官能力,此人利用檔案學天分,將大小官位分門別類明碼標價,弄得好像中藥鋪的藥格子,相當清晰,檢索起來也方便。因此買賣非常紅火。錢多了之後,就得消費,嚴世蕃不像他爹,《皇明大事記》中說,“嵩妻歐陽氏甚賢,治家有法,馭世蕃甚嚴,嵩亦相敬如賓,旁無姬侍”,可作為嚴嵩琴瑟和諧不好女色的證據。嚴嵩位高權重之後,歐陽氏還勸丈夫,曾記否,鈐山堂那些年無邊的寂寞?你現在得到的已經夠多,莫貪心,伸手必被捉。然而“馭世蕃甚嚴”也隻能是嚴世蕃成人之前的事,長大後老媽就說了不算了。據野史筆記記錄,嚴世蕃藏金於地窖,某天讓他老爸來參觀,嚴嵩一見之下差點讓金子晃得腦溢血。

嚴嵩的下坡路始於一次犯老糊塗,他指示吏部推選自己的親戚歐陽必進,看姓氏應該是他那位賢良夫人的侄子什麽的,沒料想嘉靖很討厭這個歐陽,見此人名大光其火,奏折擲於地。嚴嵩就密奏一疏,說“謂必進實臣至親,欲見其柄國,以慰老境”,這話就太老年癡呆了,你老了就算了,你還弄個親戚安插在朕身邊,是想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嗎?事後有清醒人說:與人主爭強,王安石也不靈啊,你以為你嚴嵩是個什麽東西。

後果言中,才幾個月的工夫,嘉靖就讓歐陽必進致仕了。所以這位嚴家親戚,叫“歐陽必退”更貼切些。嚴嵩不長記性,不久又提一個老糊塗建議,永壽宮失火,他居然勸嘉靖搬到南城離宮暫住,那可是明英宗朱祁鎮被軟禁的地方。從此嘉靖就更疏遠他了,何況此時他已有了替代品——徐階。

最終搞定嚴嵩的就是徐階。那時嘉靖最寵信的道士藍道行就是徐階推薦的。某日嚴嵩有事要上奏,徐階秘密透露給藍道行。卜卦時,嘉靖問藍道行今兒有啥大事發生,藍說:今日有奸臣奏事。嘉靖心裏一緊,問奸臣是誰呀?藍老道拂塵一抖,說:各位觀眾,現在是見證奇跡的時刻——話音未落,嚴嵩挑簾進門。

嘉靖見證了“奇跡”之後,崩潰了,陷入沉思。用了幾十年的嚴閣老怎麽會是奸臣呢?可你要說不是吧,那藍道長可是不知道嚴嵩要來啊,信誰呢?信神仙?還是信嚴嵩?於是當需要嘉靖站隊的時候,他也最終選擇站在了老大一邊,神仙就是嘉靖皇帝的老大。

巧合無處不在,正當嘉靖對嚴嵩產生懷疑自言自語之時,禦史鄒應龍正在一太監房內避雨,恰好聽了個滿耳。鄒禦史欣喜萬分,他知道,倒掉嚴嵩的時機到了,再不能有片刻拖延,這世上最善變的,不是變色龍不是孫悟空,而是皇帝老兒。

回府後鄒應龍立刻起草奏疏,細細羅列了嚴嵩父子的諸般罪狀,主要內容有:“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複以子而盜父之柄”,還順便揭發了嚴世蕃在母喪期間“聚狎客,擁豔姬,恒舞酣歌,人紀滅絕……所至驛騷,要索百故,諸司承奉,郡邑為空。”嘉靖隨即批複:勒嵩致仕,下世蕃詔獄。嚴嵩被抄家之後的清單,在《世宗實錄》中有記:金三萬二千九百六十兩有奇,銀二百二十萬七千九十兩有奇,玉杯盤等項八百五十七件,玉帶二百餘條,金廂玳瑁等帶一百二十餘條,金廂珠玉帶絛環等項三十三條、件,金廂壺盤杯箸等項二千八十餘件,龍卵壺五把,珍珠冠等項六十三頂、件,府第房屋六千六百餘間、又五十七所,田地山塘二萬七千三百餘畝。據易中天先生推算,不算那些寶物字畫,光金銀就相當於大明一年的財政收入。萬曆宰輔張居正點評:這哪是閣臣輔國啊,分明是個做買賣的。

回到江西的嚴嵩,住在鄉人挖好還沒用的墓坑裏,每天靠討一些上墳用的祭品果腹,死之前連棺材也置不起,身後也沒有憑吊他的人。不像今天,分宜的後世子孫們把他當個寶,不許旁人加之以半句惡言。當然這可以理解,嚴嵩故裏的名頭是能換錢的。

另據行家說嚴嵩的書法造詣相當高,多年之後的某天,乾隆發現大清順天府貢院的“至公堂”三個字原來是嚴嵩寫的,就想換掉,怎麽能用明朝大奸臣的字呢?用也得用清朝大奸臣啊,於是自己也寫讓劉墉和珅們等群臣都寫,寫完一看,沒一幅字比得上老嚴的,隻好作罷。另有一說,菜市口鶴年堂老店的牌匾也出自嚴嵩手筆,有興趣的人可以去鑒定考證一下。此外楊繼盛彈劾嚴嵩的手稿還存世,我查了一下,估價是二百八十多萬RMB。

與嚴嵩父子有關的戲劇很多,差不多各個劇種都有,《打嚴嵩》不贅了,戲迷票友都知道。《鳴鳳記》據說出自明朝大文豪王世貞手筆,主題也是抗嚴的,同時弘揚楊繼盛驚天地泣鬼神的硬骨頭。參與“抹黑”嚴嵩行動的,還有馮夢龍,《喻世明言》裏的“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講的就是沈煉後人的故事。

有個民間笑話也是埋汰嚴嵩的,說是嚴嵩納了個妾,開派對慶祝,有馬屁精送來新鮮河豚。眾人正大快朵頤,突見一書生昏倒在地口吐白沫,就都慌了神,小妾變色道,說這是河豚中毒的症狀,不救必死。嚴嵩忙問,可有解藥?小妾說:屎湯。於是嚴嵩吩咐小廝去茅房取“藥”,每人盛了一大碗咕嘟咕嘟地喝。正喝著書生醒了,眼望眾人鼻嗅惡臭大惑不解。先服完“藥”的就問:咦,你咋沒事了?你沒喝解藥啊?書生說:我上了個茅房回來一看,見你們把河豚都吃完了我就急火攻心,小生我有個毛病,一急就抽羊角風……

除了幾本戲劇疑似王世貞手筆,千古奇書、署名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也有不少學界人士懷疑是王世貞寫的。有關這本書還有個傳說,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官居右都禦史,總督薊遼邊關軍務,家中秘藏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嚴世蕃得知後想掠美,就叫王忬拿來看。王忬深知送嚴府去就等於肉包子打狗,不送又開罪不起,就找高手臨摹了一幅贗品,指望能蒙混過去。卻未料嚴世蕃也是個中行家,發現是贗品後惱羞成怒,就聯合他老爸找了個罪名把王忬殺了。懷揣一顆複仇心的王世貞知道嚴世蕃好色,就寫了本黃色小說,在每張書頁上塗上少許砒霜,呈送嚴世蕃。小嚴得奇書後手不釋卷,食指蘸著唾液一個勁兒地翻,書讀完了也就中毒死了。傳說就是傳說,當然不靠譜,這個故事的全部意義就是告訴我們:拿手指蘸著唾沫翻書是不衛生的。

王家父子得罪過嚴氏父子是肯定的,《明史·王世貞傳》裏有記錄。第一次是因為陸炳,有個姓閻的作奸犯科,王世貞負責捉拿,聽說此人被大明秘密警察頭子陸炳藏了起來,就去陸宅緝拿,一搜果獲。陸炳很沒麵子,就請出嚴嵩當個中間人斡旋,好讓王世貞把姓閻的無罪釋放,王世貞誰的麵子也不給,把奸人按律辦了,嚴嵩、陸炳都懷恨在心。第二次就是楊繼盛之死,楊被下獄後,王世貞上疏抗議無效,就帶著熬好的湯藥去獄中探望。楊死後,朝中無人敢出麵料理其喪事,還是王世貞,自掏腰包為好友置辦棺槨,操辦喪事,撰寫祭文。嚴家恨王家,恨著恨著就成了閻王,仇恨的種子就是這麽埋下的。

1559年,蒙古俺答部入侵,灤河失守,嚴嵩以王忬防守不力為由使其下獄。王世貞、王世懋昆仲聞此噩耗辭職跑到嚴家,每日跪在門口哭求嚴嵩放過老父一馬,嚴閣老“陰持忬獄”,暗地裏使壞,表麵上卻說案情有轉機,你們老爸不會有事雲雲。王世貞冰雪聰明,明白嚴嵩隻是搪塞,就轉而和王世懋跪在官道旁,見到重臣的轎子經過,就磕頭作揖,還不停地自扇耳光,兄弟倆麵頰上血流如注。可是也沒用,朝臣們或跟嚴氏一黨,或畏懼嚴嵩勢焰,總之沒人出手相救。秋後,王忬被斬於西市。

王忬死後,王世貞兄弟扶靈柩回鄉,茹素三年,也不回內室就寢,隻在堂屋守靈。脫掉孝服後,兩兄弟仍然不冠不帶,也不出席任何酒局,靜等複仇。隆慶元年(1567年),王世貞兄弟伏闕喊冤,徐階出麵上奏履新的皇帝,這才給王忬恢複了名譽。父仇如海,說實話王世貞恨上嚴嵩也是相當正常的。也因此,有人說《金瓶梅》就是王世貞所寫,證據有如下幾點:一、嚴世蕃小名叫“慶兒”,跟西門慶的慶同字;二、嚴世蕃號“東樓”,和“西門”相對,有可能就是王世貞玩的文字遊戲;三、以《金瓶梅》的大手筆和萬象包羅,也就文壇領袖王世貞能操控自如。其他的證據就是捕風捉影了,比如該書第五十七回,西門慶說:“咱隻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對照一下嚴家被抄家後的財產清單,嚴世蕃倒還真有資本誇這個海口,此外西門慶的性癮症嚴重程度與嚴世蕃也相當。

還有個推理估計是醫藥學者幹的,有人考證出李時珍寫完《本草綱目》後找王世貞作序,王把這本書整整在家放了十年才寫了篇序。而《金瓶梅》裏西門慶是陽穀縣第一開生藥鋪子的,書中有關藥學醫學知識很多,且很專業,據此推理,王世貞的醫學知識八成是從《本草綱目》裏看來的。這個以一本藥書推理一本“黃書”作者的觀點,很有點意思。

不管《金瓶梅》是否為王世貞所寫,總之王大文豪是沒省著嚴嵩父子,《嘉靖以來首輔傳》就是他寫的,但實際上王世貞對嚴嵩父子的記載與明史並無大的區別,嚴嵩辦的好事,王世貞也沒有因私仇隱去。其實為父仇計,換旁人把嚴嵩父子往惡棍裏寫是有可能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摟得住私憤。這一點徐階就比嚴嵩聰明,知道文人不能輕易得罪,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裏記錄了一段話,有人問徐階為什麽要幫王世貞,徐階說:“此君他日必操史權,能以毛錐殺人。”

毛錐就是毛筆,文人唯一的武器。

(附嘉靖道號: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玄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天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