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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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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馮銓【桓侯廟】忠臣寺廟儼朱門,車騎曾扶漢室存。馬向秋原嘶白草,人從亦路轉孤村。桃園早灑憂天淚,殿閣常留報主魂。父老淒涼談往事,樓桑落日一黃昏。

馮銓,字伯衡,還有個字叫振鷺,號鹿庵,涿州人。明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進士。馮銓的父親叫馮盛明,也是進士出身,在熊廷弼手下任薊遼兵備道。時值努爾哈赤大軍向遼陽進發,馮盛明棄城逃跑。熊廷弼綁了,治其不抵抗之罪。被膽小鬼老爸牽連,馮銓的翰林院檢討也當不成了,灰溜溜回了老家涿州。

文秉的《先撥誌始》中說,“翰林馮銓者,年少而美,同館頗狎之,左諭德繆昌期狎之尤甚。”必須說,《世說新語》之後,對男人相貌的描述就糙了,文秉隻用了四個字“年少而美”,相當草率,但還是可以想象的出,馮銓長得帥,有一種陰柔之美,否則也不會引一幫老爺們“狎之”。帶頭狎的是東林黨人繆昌期,老繆有蒙族血統,辦事比較直接,見馮銓生得俊俏,“狎之猶甚”。晚明男風頗盛,老繆也有此好,至於怎麽狎的就不好揣測了,三俗。

其父“馮跑跑”出事之後,馮銓唯恐牽累自己,因此“求援於諸君子甚哀,而曲事昌期更至”。可以想象當時才二十出頭的馮銓精神壓力之大,一個有曆史問題的爹就等於一顆炸彈,株連丟官幾乎是必然。所以馮銓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狎己尤甚”的繆昌期,奈何老繆和老熊是一頭的,“狎狎”可以,幫忙不行,很不憐香惜玉。妄揣一下馮銓的心路曆程,恨上東林黨人應該就肇始於此時。

天啟四年(1624年),馮銓東山再起的機會來了。這一日他黎明即起,梳洗打扮,臨出門照了照鏡子,嗯,比城北徐公和鄒忌加一塊還美,於是放心出門,行至官道旁,在左邊的馬路牙子上撩衣跪下,靜等自己生命中的貴人蒞臨。此時,明朝曆史上最有權勢的太監正前呼後擁地向涿州城行進,全然不知不遠處有個小美男正梨花帶雨地等著他的到來。

魏忠賢看到馮銓後大吃一驚,感歎涿縣還有如此人物,比他老家肅寧強多了,趕緊下馬替小馮拭淚,少不了趁機在臉蛋上摸捏一番。再聽馮銓談吐,之乎者也的很有文化嘛。正聊得入港,魏忠賢猛然想起自己還有小弟弟的時候,曾娶妻馮氏,也是涿縣人,再端詳馮銓,竟與馮氏有幾分像,愈發親切了。馮銓見有戲,忙掏出家傳的珍珠幡幢獻上,這寶貝價值不菲,魏公公識貨,便非常痛快地答應了馮銓,又捏著小馮吹彈得破的臉蛋好生安撫了一番。

半年後,詔令下,馮銓回京,升少詹事,補經筵講官。能複起並升官,馮銓清楚全是拜魏忠賢所賜,所以加倍地忠於九千歲。野史裏有關二人的關係比較不堪入目,說馮銓因為美貌,被魏公公收為“龍陰君”,也就是說,帥哥馮大人給太監做了麵首。

天啟五年(1625年)六月,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這位九千歲也恐懼了。好吧,我要報恩,馮銓平素跟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關係緊密,就寫信給小魏,“極言外廷不足慮,因導之行廷杖以興大獄,排陷眾人”,並把東林黨人的動態隨時密告魏忠賢。

當時的魏公公還有所忌憚,不敢輕易同意恢複廷杖。王體乾進言,說對付這些文臣,打屁股是很重要的手段,摧毀知識分子尊嚴什麽的沒有比這更好使的了。您老忘了,嘉靖年“大禮議”,先皇想給他老爸帝號,群臣反對,最後打了一百多人兩百多瓣屁股才生生打服。魏忠賢這才下了決心。先打了一位禦史的屁股,又把工部郎中萬燝活活仗斃。效果不錯,敢惹魏公公的幾乎絕跡。

作為回報,魏忠賢立馬將出主意的馮銓擢升為大學士,入閣,第二個月,幹脆升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此時馮銓還不到四十歲,這麽年輕的閣老,大明朝前所未有。

權杖到手的馮銓報起仇來就方便多了。遼東陷落後,北京城的報刊亭有賣《遼東傳》的,書裏有一回,寫的是“馮布政父子奔逃”。馮銓找人買來一本,越讀越氣,視之為奇恥大辱。先是找手下禦史上疏“熊廷弼急宜斬”,隨後忍不住了幹脆自己上朝,趁講筵的機會從袖子裏掏出《遼東傳》,請天啟帝將熊廷弼正法。其他馬屁精大臣就商量,咱也上一道疏幫馮相添油加醋吧,被王體乾攔住,王說,閑得蛋疼了吧,這是小馮個人行為,他存心要殺熊廷弼,咱就別跟著摻和啦。王體乾看事精透,把馮銓內心髒兮兮的皺褶翻了出來。這一段,《酌中誌》中有載,宦官劉若愚是這段曆史的見證者之一,他的記錄非常可信。

一切準備停當後,魏忠賢召集自己的“虎、狗、孩兒和孫子”,商量怎麽收拾熊廷弼,黃立極說:“此不過夜半片紙,即可了當矣。”後來熊廷弼怎麽死的我查不到,隻提及他死後被“傳首九邊”,多半是斬首,不過即便是砍頭也比黃立極提議的死法好受百倍,你可以想象一下用濕紙蒙住口鼻慢慢窒息的感覺。

一代名將熊廷弼赴死之前,胸前掛這個小布袋。典獄長張時雍問,袋中何物?熊答:辯冤疏。張嗤笑道:你沒讀過《李斯傳》嗎?囚犯哪還有資格上疏。熊廷弼的回答差點沒把張獄長噎死:“此趙高語也。”

熊廷弼死後,張時雍沒把辯冤疏呈交,還親手焚毀,一邊燒一邊罵:“我燒!讓你說我是趙高!讓你說我是趙高!”單從辯冤疏的文物價值而論,張也是個卑劣小人和曆史罪人。

除掉熊廷弼後,馮銓還不罷休。禦史吳裕中上疏參劾閣臣丁紹軾,馮銓秘密叫來田景新,讓他攛掇吳,就說皇上正想收拾丁紹軾,趕緊告,一告一個準兒。隨後馮銓又密告魏忠賢,吳裕中此舉就是為熊廷弼報仇,結果吳禦史被立斃杖下。忘了說了,吳裕中是熊廷弼的姻親。

崇禎初年魏忠賢自縊,身為閹黨重要人物的馮銓挨了頓板子流放,後來花錢贖身,回涿州原籍做他的庶民。清朝定鼎後,馮銓政治生命的第二個青春期到了。

在涿州天天緬懷往日榮耀的馮銓,某天收到一封信,多爾袞寫來的,征召他回京給“新中國”效力,信中說建國大業這麽偉大的工作需要馮閣老你這樣的能臣。“祖國母親”還需要我啊,雖說大明朝那個“母親”還沒死透,可馮銓還是屁顛兒屁顛兒地出發了,真是個想得開的人。

到北京後,馮銓率先剃了“金錢鼠尾”,家中男女也都改了清朝裝束,首先在形象上向大清靠攏。如今的清宮戲中,男人都是烏油油棍子粗的大辮子,其實那種發型在清朝末年才出現,真正的“金錢鼠尾”,是在頭頂偏後的位置,留一撮銅錢大小的頭發,辮子細如老鼠尾巴,能穿過“孔方兄”才合格。對此顧炎武表示:華人髡為夷,苟活不如死。馮銓卻沒覺著生不如死,對他這種非常想得開的人來說,給誰打工並不重要,明、清不過是兩個名稱有別的公司而已,他要的是總經理的位置,這點倒很像他的疑似祖宗馮道。

入職後的馮銓,恢複了在明朝時的大學士地位,“銓老猾,因寵有術,於諸舊臣中被眷獨厚,陳名夏、陳之遴輩弗及也”。順治二年(1645年),又被提升為弘文院大學士加禮部尚書,隨即主持了大清建國後的第二次科考。這次招生之前,馮銓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南北論斷,他跟順治說,“南人優於文而行不符,北人短於文而行或善”,他的論點是,南方人寫文章滿紙錦繡,但人品通常都不怎麽樣,做事也不靠譜;北方人寫作能力差點,可是大多心眼實誠,辦事能力強。於是按照馮氏“招生簡章”,這一屆招上來的三百七十三個進士,有三百六十五個是北方人。

馮銓的理論順治是否認同史籍中無載,不過此人在大清當官的那些年確實沒閑著,一直致力於南北黨爭,把當年收拾東林黨的勁頭用在了排斥南方官吏上。馮銓的死敵陳名夏,被寧完我告發,說陳曾說過:若想天下太平,一是讓所有人蓄發,恢複明朝發型;第二就是恢複穿漢服。彼時順治立足未穩,這兩條很是戳到了他的痛處,剃發和穿清朝服飾這兩大洗腦措施,目的就是讓漢人忘記大明,取消哪成,你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反清複明嗎?就下旨把陳名夏處以絞刑。行刑那日,河北人馮銓和東北人寧完我,在靈官廟裏坐品香茗,目送江蘇人陳名夏的脖子套上絞索,聽著他的頸椎一節節開裂的聲音。陳名夏之死的惟一意義是:此後再沒人敢談什麽“留發複衣冠”。盤點一下馮銓排南的政績,單隻陳名夏一案,他就彈劾並造成了四十一位南方漢人幹部免職,很陰很強大。

有關忠誠,馮銓和攝政王多爾袞還有段著名對話,多爾袞問他對一臣不事二主怎麽看,馮銓答:一心可以事二主,但二心不可事一主。這句話可作為有誌做好奴才的奴才之座右銘。

此外馮銓跟另一位模範奴才龔鼎孳打嘴仗是“黨爭”中最好玩的一幕。龔說馮銓曾投靠魏忠賢,是鐵杆閹黨;馮銓回擊,說你丫還給闖賊李自成當過直指使呢。龔鼎孳最不願意讓人提他這段,就錯亂了,居然說出了句找死的話:我跟李自成幹過怎麽了,魏征是李建成的人,不也投降了唐太宗嗎?多爾袞聽著都不像人話了,怎麽你還自比魏征,李自成成了李世民了是吧,那我們愛新覺羅氏算啥啊?結果龔大才子被申斥一頓,馮銓反而啥事沒有。

康熙十一年(1672年),馮銓卒,朝廷給了個諡號“文敏”,不久康熙說話不算話又把“文敏”要回來了,最後“一心事二主”的馮銓被列入《貳臣傳》,算是驗證了他的“馮二理論”。